悟真錄之十一 世德紀傳王性常先生傳
王綱字性常,一字德常。弟秉常、敬常,並以文學知名。性常尤善識鑒,有文武長才。少與永嘉高則誠族人元章相友善,往來山水間,時人莫測也。元末嘗奉母避兵五洩山中。有道士夜投宿,性常異其氣貌,禮敬之,曰:「君必有道者,願聞姓字。」道士曰:「吾終南隱士趙緣督也。」與語達旦,因授以筮法。且為性常筮之曰:「公後當有名世者矣。然公不克終牖下。今能從吾出遊乎?」性常以母老,有難色。道士笑曰:「公俗緣未斷,吾固知之。」遂去。誠意伯劉伯溫微時常造焉。性常謂之曰:「子真王佐才,然貌微不稱其心,宜厚施而薄受之。老夫性在邱壑,異時得志,幸勿以世緣見累,則善矣。」後伯溫竟薦性常於朝。
洪武四年,以文學征至京師。時性常年已七十,而齒發精神如少壯。上問而異之。親策治道,嘉悅其對,拜兵部郎中。未幾,潮民弗靖,遂擢廣東參議,往督兵糧。謂所親曰:「吾命盡茲行乎?」致書與家人訣,攜其子彥達以行。至則單舸往諭,潮民感悅,鹹扣首服罪,威信大張。回至增城,遇海寇曹真竊發,鼓噪突至,截舟羅拜,願得性常為帥。性常諭以逆順禍福,不從,則厲聲叱罵之。遂共扶異之而去。賊為壇坐性常,日羅拜請不已。性常亦罵不絕聲,遂遇害。時彥達亦隨入賊中,從旁哭罵求死。賊欲並殺之。其酋曰:「父忠而子孝,殺之不祥。」與之食,不顧。賊憫其誠孝,容令綴羊革裹屍,負之而出,得歸葬禾山。
洪武二十四年,御史郭純始備上其事。得立廟死所,錄用彥達。彥達痛父以忠死,躬耕養母,□衣惡食,終身不仕。性常之歿,彥達時年十六雲。遁石先生傳胡 儼
翁姓王氏,諱與准,字公度,浙之餘姚人,晉右軍將軍羲之之裔也。父彥達,有隱操。祖廣東參議性常,以忠死難。朝廷旌錄彥達,而彥達痛父之死,終身不仕。悉取其先世所遺書付翁曰:「但毋廢先業而已,不以仕進望爾也。」翁閉門力學,盡讀所遺書。鄉里後進或來從學者,輒辭曰:「吾無師承,不足相授。」因去從四明趙先生學《易》。趙先生奇其志節,妻以族妹而勸之仕。翁曰:「昨聞先生『遁世無悶』之誨,與准請終身事斯語矣。」趙先生愧謝之。
先世嘗得筮書於異人,翁暇試取而究其術,為人筮,無不奇中。遠近輻輳,縣令亦遣人來邀筮。後益數數,日或二三至。翁厭苦之,取其書對使者焚之曰:「王與準不能為術士,終日奔走公門,談禍福。」令大銜之。翁因逃入四明山石室中,不歸者年餘。時朝廷督有司訪求遺逸甚嚴。部使者至縣,欲起翁。令因言曰:「王與准以其先世嘗死忠,朝廷待之薄,遂父子誓不出仕,有怨望之心。」使者怒,拘翁三子,使人督押,入山求之。翁聞益深遁,墜崖傷足。求者得之以出。部使見翁創甚,且視其言貌坦直無他。翁亦備言其焚書逃遁之故。使者悟,始釋翁。見翁次子世傑之賢,因謂翁曰:「足下不仕,終恐及罪,寧能以子代行乎?」不得已,遂補世傑邑庠弟子員。而翁竟以足疾得免。翁謂人曰:「吾非惡富貴而樂貧賤;顧吾命甚薄,且先人之志,不忍渝也。」又曰:「吾非傷於石,將不能遂棲遁之計,石有德於吾,不敢忘也。」因自號遁石翁雲。
翁偉貌修髯,精究《禮》、《易》、著《易微》數千言。嘗筮居秘圖湖陰,遇「大有」之「震」,謂其子曰:「吾先世盛極而衰,今衰極當復矣。然必吾後再世而始興乎?興必盛且久。」至是翁沒且十年,而世傑以名儒宿學膺貢,來游南雍。大司成陳公一見,待以友禮,使毋就弟子列;命六堂之士鹹師資之。儼忝與同捨,受世傑教益為最多,而相知為最深,因得備聞翁之隱德,乃私為志之若此。
昔人有言:公侯子孫必復其始。王氏自漢吉祥至祥覽,皆以令德孝友垂江左。聊婂數百祀,門第之盛,天下莫敢望。中微百餘年,天道未為無意也。元末時,其先世嘗遇異人,謂其後必有名世者出;而翁亦嘗再世而興之筮。今世傑於翁亦再世矣,充世傑之道,真足以弘濟天下,而能澹然爵祿不入其心,古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吾誠於世傑見之,異時求當天下之大任者,非世傑而誰乎?則異人之言,與翁之筮,於是始可驗矣。
槐裡先生傳戚瀾
先生姓王,名傑,字世傑,居秘圖湖之後。其先世嘗植三槐於門,自號槐裡子,學者因稱曰槐裡先生。始祖為晉右將軍羲之。曾祖綱性常與其弟秉常、敬常俱以文學顯名國初,而性常以廣東參議死於苗之難。秘湖漁隱彥達,父遁石翁與准,皆以德學為世隱儒。先生自為童子,即有志聖賢之學。年十四,盡通《四書》《五經》及宋諸大儒之說。時朝廷方督有司求遺逸,部使者聞遁石翁之名,及門迫起之,不可得。見先生,奇焉,謂遁石翁曰:「足下不屑就,罪且及身,寧能以子代行乎?」不得已,乃遣先生備邑庠弟子員。時教諭程晶負才倨傲,奴視諸生,見先生,輒敬服,語人曰:「此今之黃叔度也。」歲當大比,邑有司首以先生應薦。比入試,眾皆散發袒衣,先生歎曰:「吾寧曳履衡門矣。」遂歸,不復應試。
宣德間,詔中外舉異才堪風憲者,破常調任使之。時先生次當貢,邑令黃維雅重先生,為之具行李,戒僕從,強之應詔。先生固以親老辭。乃讓其友汪生叔昂。既而遁石翁歿,又當貢,復以母老辭,讓其友李生文昭;而躬耕受徒,以養其母,饔餐不繼,休如也。母且歿,謂先生曰:「爾貧日益甚,吾死,爾必仕。毋忘吾言!」已終喪,先生乃應貢,入南雍。祭酒陳公敬宗聞先生至,待以友禮,使毋就弟子列。明年,薦先生於朝。未報,而先生歿。
先生儀觀玉立,秀目修髯,望之以為神人。無賢愚戚疏,皆知敬而愛之。言行一以古聖賢為法。嘗謂其門人曰:「學者能見得曾點意思,將灑然無人而不自得,爵祿之無動於中,不足言也。」
先生與先君冷川先生友,先君每稱先生所著《易春秋說》、《周禮考正》,以為近世儒者皆所不及;與人論人物,必以先生為稱首。瀾時為童子,竊志之。然從先君宦游於外,無因及門也。今茲之歸,先生歿已久矣。就其家求所著述,僅存《槐裡雜稿》數卷;而所謂《易春秋說》、《周禮考正》者,則先生之歿於南雍,其二子皆不在侍,為其同捨生所取,已盡亡之矣,嗚呼惜哉!先君幼時,嘗聞鄉父老相傳,謂王氏自東晉來盛江左,中微且百數年,元時有隱士善筮者,與其先世游,嘗言其後當有大儒名世者出,意其在先生。而先生亦竟不及用,豈尚在其子孫耶?
竹軒先生傳魏瀚
先生名倫,字天敘,以字行。性愛竹,所居軒外環植之,日嘯詠其間。視紛華勢利,泊如也。客有造竹所者,輒指告之曰:「此吾直諒多聞之友,何可一日相捨耶?」學者因稱曰竹軒先生。
早承厥考槐裡先生庭訓,德業夙成。甫冠,浙東西大家爭延聘為子弟師。凡及門經指授者,德業率多可觀。槐裡先生蚤世,環堵蕭然,所遺惟書史數篋。先生每啟篋,輒揮涕曰:「此吾先世之所殖也。我後人不殖,則將落矣。」乃窮年口誦心惟,於書無所不讀,而尤好觀《儀禮》、《左氏傳》、《司馬遷史》。雅善鼓琴,每風月清朗,則焚香操弄數曲。弄罷,復歌以詩詞,而使子弟和之。識者謂其胸次灑落,方之陶靖節、林和靖,無不及焉。
居貧,躬授徒以養母。母性素嚴重,而於外家諸孤弟妹,憐愛甚切至。先生每先意承志,解衣推食,惟恐弗及;而於妻孥之寒餒,弗遑恤焉。弟粲幼孤,為母所鍾愛。先生少則教之於家塾,長則挈之遊江湖,有無欣戚,罔不與居。逮子華官翰林,請於朝,分祿以為先生養。先生復推其半以贍弟。鄉人有萁豆相煎者,聞先生風,多愧悔,更為敦睦之行。
先生容貌環偉,細目美髯。與人交際,和樂之氣藹然可掬。而對門人弟子,則矩范嚴肅,凜乎不可犯。為文章好簡古而厭浮靡,賦詩援筆立就,若不介意,而亦未嘗逸於法律之外。所著有《竹軒稿》及《江湖雜稿》若干卷,藏於家。
先生與先君菊莊翁訂盟吟社,有莫逆好。瀚自致政歸,每月旦亦獲陪先生杖履游。且辱知于先生仲子龍山學士。學士之子守仁,又與吾兒朝端同舉於鄉。累世通家,知先生之深者,固莫如瀚,因節其行之大者於此,以備太史氏之采擇焉。
海日先生墓誌銘楊一清
正德己卯,寧濠稱亂江西,鳩集群盜,發數千艘而東,遠近震動。巡撫南贛都御史王守仁伯安傳檄鄰境,舉兵討賊。時其父南京吏部尚書王公致仕居會稽。有傳伯安遇害者,人謂公曰:「盍避諸?」公曰:「吾兒方舉大義,吾避安之。」或曰:「伯安既仇賊,賊必陰使人行不利於公,避之是也。」公笑曰:「吾兒能棄家討賊,吾何可先去,以為民望。祖宗功澤在天下,賊行且自斃。吾為國大臣,恨老不能荷戈首敵。即有不幸,猶將與鄉里子弟共死此城耳。」因使人趣郡縣,宜急調兵糧為備;禁訛言,勿令動搖人心。鄉人竊視公宴然如常時,眾志亦稍稍定。蓋不旬月而伯安之捷報至矣。初,賊濠東下,將趨南都。伯安引兵入南昌,奪其巢。賊聞大恐,急旋舟。伯安帥吉安知府今都憲伍君文定等大戰於鄱陽湖。賊兵風靡,遂擒濠,並其黨與數千人,獻俘於闕。嗚呼!自古奸雄構亂,雖有忠臣義士,必假以歲月,乃能削平禍難。伯安奮戈一呼,以身臨不測之淵,呼吸之間,地方大定。公聞變從容,群囂眾惑,屹然不為動。伯安得直前徇國。不嬰懷回顧以成懋績。公之雅量,伯安之忠義,求之載籍,可多見哉?
及是武廟南巡,權奸妒功,構飛語陷伯安,跡甚危。眾慮禍且及家,公寂若無聞。辛巳,今皇帝入嗣大統,始下詔表揚伯安之功。召還京師,因得便道歸省。尋論功封奉天翊運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新建伯。又以廷推兼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錫之造券,封公勳階爵邑如子,俾子孫世其爵。適公誕辰,伯安捧觴為壽。公蹙然曰:「吾父子乃得復相見耶!賊濠之亂,皆以汝為死矣,而不死。以為事難猝平,而平之。然此仗宗社神靈,朝廷威德,豈汝一書生所能辦。比讒構橫行,禍機四發,賴武廟英明保全。今國是既定,吾父子之榮極矣。然福者禍之基,能無懼乎!古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吾老矣,得父子相保牖下,孰與犯盈滿之戒,覆成功而毀令名者耶?」伯安跪曰:「謹受教。」公自是日與姻黨置酒宴樂。歲暮,舊疾作。嘉靖壬午春二月十二日,終於正寢。得年七十有七。未屬纊時,使者以部咨將新命至,公尚能言,趣諸子曰:「不可以吾疾廢禮,宜急出迎。」既成禮,偃然而逝。
訃聞,上賜諭祭,命有司治葬事。伯安偕諸弟卜以卒之明年秋八月某日,葬公郡東天柱峰之南之原,具書戒使者詣鎮江請予銘公墓。予曩官外制官太常,接公班行不鄙,謂予以知言見待。予遷南京太常,辱贈以文。公校文南畿,道舊故甚洽。正德丁卯,取嫉權奸,歸致仕;予亦避讒構,謝病歸,杜門不接賓客。公直造內室,慰語久之。伯安又予掌銓時首引置曹屬,號知己。公銘當予屬。顧以江西之變,關係公父子大節,特先書之。乃按公門人國子司業陸君深所著狀,摘而敘之曰:
公姓王氏,諱華,字德輝,號實庵,晚號海日翁。嘗讀書龍泉山中。學者稱為龍山先生。上世自瑯琊徙居會稽之山陰,又自山陰徙余姚。四世祖諱性常,有文武才。國初為誠意伯所薦,仕至廣東參議。峒苗為亂,死之。高祖諱彥達,號秘湖漁隱。年十六,裹父屍自苗壤歸葬。痛父死忠,布蔬終其身,人稱孝子。曾祖諱與准,號遁石翁。學精於《易》,嘗筮得《震》之《大有》,謂其子曰:「吾後再世其興,興其久乎?」祖諱世傑,號槐裡子,以明經貢為太學生卒。父諱天敘,號竹軒。初以公貴封修撰,後與槐裡公俱贈嘉議大夫禮部右侍郎,今以伯安功,俱追封新建伯。祖妣孟氏,封淑人。妣岑氏,累封太淑人,進封太夫人。
公生正統丙寅九月。孟淑人夢其姑抱緋衣玉帶一童子授之曰:「婦事吾孝,孫婦亦事汝孝。吾與若祖丐於上帝,以此孫畀汝,世世榮華無替。」故公生以今名名,長兄以榮名,符夢也。
公生而警敏,始能言,槐裡公口授以詩歌,經耳輒成誦。稍長,讀書過目不忘。
六歲,與群兒戲水濱。見一客來濯足,已大醉,去,遺其所提囊。取視之,數十金也。公度其醒必復來,恐人持去,以投水中坐守之。少頃,其人果號而至。公迎謂曰:「求爾金邪?」為指其處。其人喜,以一錠為謝,卻不受。
年十一,從裡師授業,日異而月不同。歲終,裡師無所施其教。
年十四,嘗與諸子弟讀書龍泉山寺。寺故有妖物為祟,解傷人;寺僧復張惶其事,諸生皆喪氣走歸。公獨留居,妖亦浸滅。僧以為異,假妖勢恐,且試之百方,不色動。僧謝曰:「君天人也,異時福德何可量!」
弱冠,提學張公時敏試其文,與少傅木齊謝先生相甲乙,並以狀元及第奇之,名遂起,故家世族爭禮聘為子弟師。浙江方伯祁陽寧君良擇師與張公。張公曰:「必欲學行兼優,無如王某者。」寧親造其館,賓禮之,請為子師,延至祁陽,湖湘之士聞而來從者踵相接。居寧之梅莊別墅。墅中積書數千卷,日夕諷誦其間,學益進。祁俗好妓飲,公峻絕之,三年如一日,祁士有化服者。
歸,連舉不利。成化庚子,發解浙江第二人。明年辛丑,廷試第一甲第一人,授翰林院修撰。甲辰,充廷試彌封官。丁未,同考會試。弘治改元,戊申,與修《憲廟實錄》,充經筵官。己酉,滿九載,以竹軒公憂去。癸丑,服闋,遷右春坊右諭德。
丙辰,命為日講官,賜金帶四品服。公講筵音吐明暢,詞多切直,每以勤聖學,戒逸豫,親仁賢,遠邪佞為勸。孝廟嘉納焉。內侍李廣方貴幸;嘗講《大學衍義》,至唐李輔國結張後表裡用事,眾以事頗涉嫌,欲諱之,公朗然誦說,無少避忌,左右皆縮頭吐舌。上樂聞之不厭。罷講,遣中官賜尚食。
皇太子出閣,詔選正人輔導,用端國本。公卿多薦公。自是日侍東宮講讀,眷賜加隆。
戊午,命主順天鄉試。辛酉,再主鄉試應天,得士為多。壬戌,遷翰林院學士,食從四品祿,命授庶吉士業修《大明會典》為纂修官。書成,遷詹事府少詹事,兼學士,掌院事,與編纂《通鑒纂要》。是歲遷禮部右侍郎,仍兼日講。武廟嗣位,遣祭江淮諸神。乞便道歸省。以岑太夫人年高,乞歸便養,不允。
明年改元。丙寅,瑾賊竊柄,士夫側足立,爭奔走其門,求免禍。公獨不往。瑾銜之。時伯安為兵部主事,疏瑾罪惡。瑾矯詔執之,幾斃廷杖,竄南荒以去。瑾復移怒於公。尋知為微時所聞名士,意稍解,冀公一見,且將柄用焉。公竟不往,瑾益怒。丁卯,遷南京吏部尚書,猶以舊故慰言,冀必往謝,公復不行。遂推尋禮部舊事與公本不相涉者,勒令致仕。既歸,有以其同年友事誣毀之者。人謂公當速白,不然且及罪。公曰:「是焉能浼我?我何忍訐吾友?」後伯安復官京師,聞士夫論及此,將疏辨於朝。公馳書止之曰:「汝將重吾過邪?」
公性至孝。初,竹軒公病報至,當道以不受當遷官,宜出受新命,公臥家不出,日憂懼不知所為。逾月,訃始至,慟絕幾喪生。襄葬穴湖山,遂廬墓下。墓故虎穴,虎時群至,不為害,久且益馴,人謂孝感。比致仕,岑太夫人年近百歲,公壽逾七十,猶朝夕為童子嬉戲以悅親;左右扶掖,不忍斯須去側。太夫人卒,塊苫擗踴,過毀致疾。及葬,徒跣數十里,疾益甚,竟以是不起。
處諸昆弟篤友愛,祿食贏余,恆與共之,視其子若己出。氣質醇厚,坦坦自信,不立邊幅。議論風生,由衷而發,廣廷之論,入對妻孥無異語。人有片善,亟稱之;有急,惻然赴之。至人有過惡,則盡言規斥,不少回曲,坐是多遭嫉忌。然人諒其無他,則亦無深怨之者。識宏而守固,百務紛沓,應之如流。至臨危疑震盪,眾披靡惶惑,獨卓立毅然不為變若是。蓋有人不及知者矣。
公之學一出於正,書非正不讀。客有以仙家長生之術來說者,則峻拒之曰:「修身以俟命,吾儒家法。長生奚為?」儉素自持,貨利得喪,不屑為意。樓居厄於火,貲積一空。親朋來救焚者,款語如常。為詩文取達意,不以雕刻為工,而自合程度。所著有《龍山稿》、《垣南草堂稿》、《禮經大義》諸書,《雜錄》、《進講余抄》等稿,共四十六卷,藏於家。
初配贈夫人鄭氏,淵靜孝悲,與公起微寒,同貧苦,躬紡績以奉舅姑。既貴,恭儉不衰。壽四十一,先公三十六年卒。繼室趙氏,封夫人。側室楊氏。子男四:長即伯安,守仁名,別號陽明子,其學邃於理性,中外士爭師之,稱陽明先生。次守儉,太學生。次守文,郡庠生。次守章。女一,適南京工部都水郎中同邑徐愛。初,鄭夫人祔葬穴湖,已而改殯郡南石泉山。石泉近有水患,乃卜今地葬公雲。
惟古賢人君子未遇之時,每以天下國家為己任。出而登仕,其所遭際不同,而其志有遂有不遂,非人之所能為也。公少負奇氣,壯強志存用世。顧其職業恆在文字間,而未能達之於政。際遇孝宗,講筵啟沃,聖心簡在,柄用有期。不幸龍馭上賓,弗究厥用。晚登八座,旋見沮於權奸,偃蹇而歸。豈非天哉!然有子如伯安,所建立宏偉卓犖,凡公之所欲為,噤而不得施用者,皆於其子之身而顯施大發之,公又親及見之,較之峻登大受既久且專,而泯然無聞於世者,其高下榮辱宜何如也?王氏之先,有植槐於庭,蔭後三公者,遁石翁「大有」之占,其類是乎?銘曰:
孰不有母,孰如公母壽。七十之叟,傞傞拜舞,百歲而終,歸得其所。孰不有子,公子天下士。亶其忠勤,以事其事,不有其身,惟徇之義。是子是父,允文允武,勳在冊府,帝錫之爵土。其生不負而歿不朽,銘以要諸久。
海日先生行狀陸深
先生姓王氏,諱華,字德輝,別號實庵,晚復號海日翁。嘗讀書龍泉山中,學者又稱為龍山先生。其先出自晉光祿大夫覽之曾孫、右軍將軍羲之,由琅琊徙居會稽之山陰。後二十三代孫迪功壽又自山陰徙余姚。至先生之四世祖,廣東參議性常,又五世矣。參議博學,善識鑒,有文武長才,與永嘉高則誠族人元章相友善,往來山水間,時人莫測也。誠意伯劉伯溫微時嘗造焉。參議謂曰:「子真王佐才,然異時勿累老夫則善矣。」伯溫既貴,遂薦以為兵部郎中,擢廣東參議。卒死於苗難。高祖諱彥達,號秘湖漁隱。漁隱年十六,自苗中裹父屍歸葬,朝夕哭墓下。痛父以忠死,□衣惡食,終身不仕,鄉里以孝稱之。曾祖諱與准,號遁石翁。偉貌修髯,精究《禮》、《易》,著《易微》數千言。居秘湖陰,嘗筮得「大有」之「震」,謂其子曰:「吾先世盛極而衰,今衰極當復矣。然必吾後再世而始興乎?興必盛且久。爾雖不及顯,身沒亦與有焉。」祖諱世傑,號槐裡子。以明經貢為太學生。卒贈嘉議大夫,禮部右侍郎。祖妣孟氏,贈淑人。父諱天敘,別號竹軒。封翰林院修撰,贈禮部右侍郎。妣岑氏,封太淑人。
正統丙寅九月甲午,先生生。先夕,孟淑人夢其姑趙抱一童子緋衣玉帶授之曰:「新婦平日事吾孝,今孫婦事汝亦孝。吾與若祖丐於上帝,以此孫畀汝,子孫世世榮華無替。」故先生生而以今名名,先生之長兄半巖先生以榮名,夢故也。先生生而警敏絕人。始能言,槐裡先生抱弄之,因口授以古詩歌,經耳輒成誦。稍長使讀書,過目不忘。
六歲時,與群兒戲水濱。見一客來濯中,已大醉,遺其所提囊而去。取視之,數十金也。先生度其人酒醒必復來,恐人持去,投水中,坐守之。有頃,其人果號泣而至。先生迎謂曰:「求爾金邪?」為指其處。其人喜躍,以一金謝。先生笑卻之曰:「不取爾數十金,乃取爾一金乎?」客且慚且謝,隨至先生家,無少長鹹遍拜而去。
岑太夫人嘗績窗下,先生從旁坐讀書。時邑中迎春,裡兒皆競呼出觀,先生獨安讀書不輟。太夫人謂曰:「若亦暫往觀乎?」先生曰:「大人誤矣,觀春何若觀書?」太夫人喜曰:「兒是也,吾言誤矣。」
年十一,從裡師錢希寵學。初習對句;月餘,習詩;又兩月餘,請習文。數月之後,學中諸生盡出其下。錢公歎異之曰:「歲終吾無以教爾矣。」縣令呵從到塾,同學皆廢業擁觀,先生據案朗誦若無睹。錢奇之,戲謂曰:「爾獨不顧。令即謂爾倨傲,呵責及爾,且奈何?」先生曰:「令亦人耳,視之奚為?若誦書不輟,彼亦便奈呵責也?」錢因語竹軒公曰:「公子德器如是,斷非凡兒。」
十四歲時,嘗與親朋數人讀書龍泉山寺。寺舊有妖為祟。數人者皆富家子,素豪俠自負,莫之信;又多侵侮寺僧,僧甚苦之。信宿妖作,數人果有傷者。寺僧因復張惶其事,眾皆失氣,狼狽走歸。先生獨留居如常,妖亦遂止。僧鹹以為異。每夜分,輒眾登屋號笑,或瓦石撼臥榻,或乘風雨雷電之夕,奮擊門障。僧從壁隙中窺,先生方正襟危坐,神氣自若。輒又私相歎異。然益多方試之,技殫,因從容問曰:「向妖為祟,諸人皆被傷,君能獨無恐乎?」先生曰:「吾何恐?」僧曰:「諸人去後,君更有所見乎?」先生曰:「吾何見?」僧曰:「此妖但觸犯之,無得遂已者,君安得獨無所見乎?」先生笑曰:「吾見數沙彌為祟耳。」諸僧相顧色動,疑先生已覺其事,因徉謂曰:「此豈吾寺中亡過諸師兄為祟邪?」先生笑曰:「非亡過諸師兄,乃見在諸師弟耳。」僧曰:「君豈親見吾儕為之?但臆說耳。」先生曰:「吾雖非親見,若非爾輩親為,何以知吾之必有見邪?」寺僧因具言其情,且歎且謝曰:「吾儕實欲以此試君耳。君天人也,異時福德何可量?」至今寺僧猶傳其事。
天順壬午,先生年十七,以三禮投試邑中。邑令奇其文,後數日,復特試之。題下,一揮而就。令疑其偶遇宿構,連三命題,其應益捷。因大奇賞,謂曰:「吾子異日必大魁天下。」遠邇爭禮聘為子弟師。提學松江張公時敏考校姚士,以先生與木齋謝公為首,並稱之曰:「二子皆當狀元及第,福德不可量也。」方伯祁陽寧公良擇師於張公。張曰:「但求舉業高等,則如某某者皆可。必欲學行兼優,惟王某耳。」時先生甫逾弱冠,寧親至館舍講賓主禮,請為其子師。延至家,湖湘之士翕然來從者以數十。在祁居梅莊別墅。墅中積書數千卷,先生晝夜諷誦其間,不入城市者三年。永士有陳姓者,聞先生篤學,特至梅莊請益。間取所積書叩之,先生皆默誦如流。陳歎曰:「昔聞『《五經》笥』,今乃見之。」祁俗好妓飲,先生峻絕之。比告歸,祁士以先生客居三年矣,乃秘兩妓於水次,因錢先生於亭上,宿焉。客散,妓從秘中出。先生呼舟不得,撤門為桴而渡。眾始歎服其難。
始,先生在梅莊,嘗一夕夢迎春,歸其家,前後鼓吹幡節,中導白土牛,其後一人輿以從,則方伯杜公謙也。既覺,先生以竹軒公、岑太夫人皆生於辛丑,謂白為兇色,心惡之,遂語諸生欲歸。諸生堅留之。寧生曰:「以紘占是夢,先生且大魁天下矣。夫牛,丑屬也,謂之一元;大武辛金屬,其色白;春者,一歲之首也,世以狀元為春元,先生之登,其在辛丑乎。故事送狀元歸第者,京兆尹也,其時杜公殆為京兆乎?」先生以親故,遂力辭而歸。舟過洞庭,阻風君山祠下,因入祠謁。祝者迎問曰:「公豈王狀元邪?」先生曰:「何從知之?」祝者曰:「疇昔之夕,夢山神曰:『後日薄暮有王狀元來。』吾以是知之。」先生異其言,與梅莊之夢適相協,因備紀其事。自是先生連舉不利,至成化庚子,始以第二人發解。明年,辛丑,果狀元及第;杜公為京兆,悉如其占雲。
是歲授官翰林院修撰。甲辰廷試進士,為彌封官。丁未充會試同考官。弘治改元,與修《憲廟實錄》,充經筵官。己酉,秩滿九載,當遷。聞竹軒疾,即移病不出。當道使人來趣,親友亦交勸之且出遷官,若兇聞果至,不出未晚也。先生曰:「親有疾,已不能匍匐歸侍湯藥,又逐逐奔走為遷官之圖,須家信至,幸而無恙,出豈晚乎?」竟不出。
庚戌正月下旬,竹軒之訃始至,號慟屢絕。即日南奔,葬竹軒於穴湖山,遂廬墓下。墓故虎穴,虎時時群至。先生晝夜哭其傍,若無睹者。久之益馴,或傍廬臥,人畜一不犯,人以為異。
癸丑服滿。升右春坊右諭德,充經筵講官。嘗進勸學疏,其略謂:
貴緝熙於光明。今每歲經筵不過三四御,而日講之設,或間旬月而始一二行,則緝熙之功,無亦有間歟?雖聖德天健,自能乾乾不息。而宋儒程頤所謂涵養本原,熏陶德性者,必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而後可免於一暴十寒之患也。
上然其言,御講日數。
丙辰三月,特命為日講官,賜金帶四品服。四月,以選正人端國本,公卿會推為東宮輔導。戊午三月,又命兼東宮講讀,眷賜日隆。是歲,奉命主順天府鄉試。辛酉,又奉命主應天鄉試。壬戌,升翰林院學士,從四品俸。尋命教庶吉土魯鐸等。繼又命與纂修《大明會典》。逾年書成,升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五月,覆命與編《通鑒纂要》。六月,升禮部右侍郎,仍兼日講。上以先生講釋明贍,故特久任。是歲冬,命祭江淮諸神,乞便道歸省。還朝以岑太夫人年邁屢疏乞休,以便色養。不允。尋升禮部左侍郎。
明年,武宗皇帝改元。賊瑾用事,呼吸成禍福。士大夫奔走其門者如市。先生獨不之顧。時先生元子今封新建伯方為兵部主事,上疏論瑾罪惡。瑾大怒,既逐新建,復遷怒于先生。然瑾微時嘗從先生鄉人方正習書史,備聞先生平日處家孝友忠信之詳,心敬慕之,先生蓋不知也。瑾後知為先生,怒稍解。嘗語陰使人,謂于先生有舊,若一見可立躋相位。先生不可。瑾意漸拂。丁卯,升南京吏部尚書。瑾猶以舊故,使人慰之曰:「不久將大召。」冀必往謝。先生又不行。瑾復大怒。然先生乃無可加之罪,遂推尋禮部時舊事與先生無干者,傳旨令致仕。先生聞命忻然,束裝而歸,曰:「吾自此可免於禍矣。」
既而,有以同年友事誣毀先生於朝者,人鹹勸先生一白。先生曰:「某吾同年友,若白之,是我訐其友矣。是焉能浼我哉?」竟不辨。後新建復官京師,聞士夫之論,具本奏辨。先生聞之,即馳書止之曰:「是以為吾平生之大恥乎?吾本無可恥,今乃無故而攻發其友之陰私,是反為吾求一大恥矣。人謂汝智於吾,吾不信也。」乃不復辨。
歷事三朝,惟孝廟最知。末年尤加眷注,屢因進講,勸上勤聖學,戒逸豫,親仁賢,遠邪佞。上皆虛心嘉納。故事講官數人當直者,必先期演習,至上前猶或慌張失措。先生未嘗預習,及進講,又甚條暢。一日,上已幸講筵,直講者忽風眩僕地。眾皆遑遽,共推先生代,先生從容就案,展卷敷析,尤極整暇。眾鹹服其器度。內侍李廣方貴幸,嘗於文華殿講《大學衍義》,至唐李輔國與張後表裡用事,諸學士欲諱不敢言,先生特誦說朗然,開諷明切。左右聞者皆縮頭吐舌,而上樂聞不厭。明日罷講,命中官賜食。中官密語先生云:「連日先生講書明白,聖心甚喜,甚加眷念。」先生自慶知遇,益用剴切。上亦精勤彌勵。詎意孝廟升遐,先生志未及行,亦偃蹇而歸矣。天道如斯,嗚呼悲夫!
先生氣質醇厚,平生無矯言飾行,仁恕坦直,不立邊幅。與人無眾寡大小,待之如一。談笑言議,由衷而發,廣庭之論,入對妻孥,曾無兩語。人有片善,稱之不容口;有急難來控者,惻然若身陷於溝阱,忘己拯救之,雖以此招謗取嫌,亦不恤;然於人有過惡,亦直言規切,不肯少回曲,以是往往反遭嫉忌,然人亦知其實心無他,則亦無有深怨之者。先生才識宏達,無所不可。而操持堅的,屹不可動。百務紛沓,應之沛然,未嘗見其有難處之事。至臨危疑震盪,眾多披靡惶恐,而先生毅然卓立,然未嘗以此自表現,故人之知者罕矣。為詩文皆信筆立就,不事雕刻,但取詞達而止。所著有《龍山稿》、《垣南草堂稿》、《禮經大義》諸書。《雜錄》、《進講余抄》等稿,共四十六卷。
先生孝友出於天性,祿食盈餘,皆與諸昆弟共之,視諸昆弟之子不啻己出。竹軒公及岑太夫人色愛之養,無所不至。太夫人已百歲,先生亦壽逾七十矣,朝夕為童子色嬉戲左右,撫摩扶掖,未嘗少離。或時為親朋山水之邀,乘舟暫出,忽念太夫人,即蹙然反棹。及太夫人之歿,寢苫蔬食,哀毀逾節,因以得疾。逮葬,跣足隨號,行數十里,於是疾勢愈增。病臥逾年,始漸瘳。然自是氣益衰。
先生素聞寧濠之惡,疑其亂,嘗私謂所親曰:「異時天下之禍,必自茲人始矣。」令家人卜地於上虞之龍溪,使其族人之居溪傍者買田築室,潛為棲遁之計。至是正德己卯,寧濠果發兵為變。遠近傳聞駭愕,且謂新建公亦以遇害,盡室驚惶,請徙龍溪。先生曰:「吾往歲為龍溪之卜,以有老母在耳。今老母已入土,使吾兒果不幸遇害,吾何所逃於天地乎?」飭家人勿輕語動。又而新建起兵之檄至,親朋皆來賀,益勸先生宜速逃龍溪。鹹謂新建既與濠為敵,其勢必陰使奸人來不利於公。先生笑曰:「吾兒能棄家殺賊,吾乃獨先去以為民望乎?祖宗德澤在天下,必不使殘賊覆亂宗國,行見其敗也。吾為國大臣,恨已老,不能荷戈首敵。倘不幸,勝負之算不可期,猶將與鄉里子弟共死此城耳。」因使趣郡縣宜急調兵糧,且禁訛言,勿令搖動。鄉人來竊視先生,方晏然如平居,亦皆稍稍復定。不旬月,新建捷至,果如先生所料。親朋皆攜酒交慶。先生曰:「此祖宗深仁厚澤,漸漬人心,紀綱法度,維持周密,朝廷威靈,震懾四海,蒼生不當罹此荼毒。故旬月之間,罪人斯得,皆天意也。豈吾一書生所能辦此哉?然吾以垂盡之年,倖免委填溝壑;家門無夷戮之慘;鄉里子弟又皆得免於征輸調發;吾兒幸全首領,父子相見有日;凡此皆足以稍慰目前者也。」諸親友鹹喜極,飲盡歡而罷。
已而,武廟南巡,奸黨害新建之功,飛語構陷,危疑洶洶,旦夕不可測。群小傎伺,旁午於道。或來先生家,私籍其產宇丁畜,若將抄沒之為。姻族皆震撼,莫知所出。先生寂若無聞,日休田野間,惟戒家人謹出入,慎言語而已。辛巳,今上龍飛,始下詔宣白新建之功,召還京師。新建因得便道歸省。尋進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遣行人齏白金文綺慰勞新建。遂下溫旨存問先生於家,兼有羊酒之賜。適先生誕辰,親朋咸集。新建捧觴為壽。先生蹙然曰:「吾父子不相見者幾年矣。始汝平寇南贛,日夜勞瘁,吾雖憂汝之疾,然臣職宜爾,不敢為汝憂也。寧濠之變,皆以汝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為難平矣,而卒平。吾雖幸汝之成,然此實天意,非人力可及,吾不敢為汝幸也。讒構朋興,禍機四發,前後二年,岌乎知不免矣。人皆為汝危,吾能無危乎?然於此時惟有致命遂志,動心忍性,不為無益,雖為汝危,又復為汝喜也。天開日月,顯忠遂良,穹官高爵,濫冒封賞。父子復相見於一堂,人皆以為榮,吾謂非榮乎?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禍之基,雖以為榮,復以為懼也。夫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吾老矣,得父子相保於牖下,孰與犯盈滿之戒,覆成功而毀令名者邪?」新建詵而跽曰:「大人之教,兒所日夜切心者也。」聞者皆歎息感動。於是會其鄉黨親友,置酒燕樂者月餘。歲且暮,疾復作。新建率其諸弟日夜侍湯藥。壬午正月,勢轉劇。二月十二日己丑,終於正寢。享年七十有七。臨絕,神識精明,略無昏憒。時朝廷推論新建之功,進封先生及竹軒、槐裡,皆為新建伯。是日部咨適至,屬疾且革。先生聞使者已在門,促新建及諸弟曰:「雖倉遽,烏可以廢禮?爾輩必皆出迎。」聞已成禮,然後偃然瞑目而逝。
先生始致政歸,客有以神仙之術來說者。先生謝之曰:「人所以樂生於天地之間,以內有父母、昆弟、妻子、宗族之親,外有君臣、朋友、姻戚之懿,從游聚樂,無相離也。今皆去此,而槁然獨往於深山絕谷,此與死者何異?夫清心寡慾,以怡神定志,此聖賢之學所自有。吾但安樂委順,聽盡於天而已,奚以長生為乎?」客謝曰:「神仙之學,正謂世人悅生惡死,故其所欲而漸次導之。今公已無惡死悅生之心,固以默契神仙之妙,吾術無所用矣。」先生於異道外術一切奇詭之說,廓然皆無所入。惟岑太夫人稍祟佛教,則又時時曲意順從之,亦復不以為累也。
先生既歸,即息意邱園,或時與田夫野老同游共談笑,蕭然形跡之外。人有勸之,宜且閉門養威重者。先生笑曰:「汝豈欲我更求作好官邪?」性喜節儉,然於貨利得喪,曾不以介意。嘗構樓居十數楹,甫成而火,貲積為之一蕩。親友來救焚者,先生皆一一從容款接,談笑衍衍如平時,略不見有倉遽之色。人以是鹹歎服其德量雲。
先生元配夫人鄭氏,淵靖孝慈,與先生共甘貧苦。起微寒,躬操井臼,勤紡織以奉舅姑。既貴而恭儉益至。壽四十九,先先生三十六年卒。繼室趙氏,封夫人。側室楊氏。子四人:長守仁,鄭出,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次守儉,楊出,太學生。次守文,趙出,郡庠生。次守章,楊出。一女,趙出,適南京工部都水郎中同邑徐愛。始鄭夫人殯郡南之石泉山,已而有水患,乃卜地於天柱峰之陽而葬先生焉。
深,先生南畿所錄士也。暨於登朝,獲從班行之末,受教最深;又辱與新建公游處,出入門牆最久。每當侍側講道之際,觀法者多矣。正德壬申秋,以使事之餘,迂道拜先生於龍山裡第。扁舟載酒,相與游南鎮諸山,乃休於陽明洞天之下。執手命之曰:「此吾兒之志也。大業日遠,子必勉之。」臨望而別。嗚呼!深鄙陋無狀,不足以窺見高深,然不敢謂之不知先生也。謹按王君琥所錄行實,泣而敘之,將以上於史官,告於當世之司文柄者,伏惟采擇焉。
陽明先生墓誌銘湛若水
甘泉子挈家閉關於西樵煙霞之洞,故友新建伯陽明王先生之子正億以其岳舅禮部尚書久庵黃公之狀及書來請墓銘。曰:「公知陽明公者也,非公莫能銘。」甘泉子曰:「吾又何辭焉?公知陽明公者也,非公莫能狀。公狀之,吾銘之。公狀其詳,吾銘其大。吾又何義之辭焉?」乃發狀而謹按之:
讀世系狀云云,曰:
公出於龍山狀元大宗伯公華;大宗伯公出於贈禮部侍郎竹軒公天敘;竹軒公出於太學生贈禮部侍郎槐裡公傑;槐裡公出於遁石公與准,厥有《禮》、《易》之傳;遁石公出於秘湖漁隱公彥達;秘湖出於性常公綱,有文武長才,與括蒼劉伯溫友善,仕為廣東參議,死難也。推其華冑遙遙,遠派於晉高士羲之,光祿大夫覽焉。曰:「公其有所本之矣!」夫水土之積也厚,其生物必蕃,有以也夫。
讀誕生狀云云,曰:
祖妣岑太淑人,有赤子乘雲下畀,天樂導之之夢,公乃誕焉。是名曰雲,蓋征之矣。神僧言之,遂改今名。曰:「然則陽明公殆神授歟,其異人矣!」六年乃言,十一年有金山之詩,十七年聞一齋「聖人可學」之語。曰:「其有所啟之矣!」
讀學術狀云云,曰:
初溺於任俠之習;再溺於騎射之習;三溺於辭章之習;四溺於神仙之習;五溺於佛氏之習。正德丙寅,始歸正於聖賢之學。會甘泉子於京師,語人曰:「守仁從宦三十年,未見此人。」甘泉子語人亦曰:「若水泛觀於四方,未見此人。」遂相與定交講學,一宗程氏「仁者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之指。故陽明公初主「格物」之說,後主「良知」之說;甘泉子一主「隨准體、認天理」之說,然皆聖賢宗指也。而人或捨其精義,各滯執於彼此言語,蓋失之矣!故甘泉子嘗為之語曰:「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以言其交用則同也。」
讀仕進狀云云,曰:
初舉己未禮闈第一,徐穆爭之,落第二,然益有聲。登進士,試工部,差督造王威寧墳,辭卻金幣,獨受軍中佩劍之贈,適符少時夢,蓋兆之矣!疏邊務朝政之失,有聲。授刑部主事,審囚淮甸,有聲。告病歸養,起補兵部主事,上疏乞宥南京所執諫官戴銑等,毋使遠道致死,朝廷有殺諫官之名。劉瑾怒,矯詔廷杖之。不死,謫貴州龍場驛。萬里矣,而公不少怵。甘泉子贈之九章,其七章云:「皇天常無私,日月常盈虧,聖人常無為,萬物常往來。何名為無為?自然無安排,勿忘與勿助,此中有天機。」其九章云:「天地我一體,宇宙本同家。與君心已通,別離何怨嗟?浮雲去不停,遊子路轉賒。願言崇明德,浩浩同無涯。」及居夷,端居默坐,而夷人化惡為善,有聲。人或告曰:「陽明公至浙,沉於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之詩曰:『海上曾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征矣。」甘泉子聞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故為之作詩,有云:「佯狂欲浮海,說夢癡人前。」及後數年,會於滁,乃吐實。彼誇虛執有以為神奇者,烏足以知公者哉!復起尹廬陵,臥治六月而百務具理,有聲。取入南京刑部主事,留為吏部驗封主事,有聲。陽明公謂甘泉子曰:「乃今可卜鄰矣。」遂就甘泉子長安灰廠右鄰居之。時講於大興隆寺,而久庵黃公宗賢會焉。三人相歡語,合意。久庵曰:「他日天台,雁蕩,當為二公作兩草亭矣。後合兩為一焉,明道一也。」明年,甘泉子使安南。後二年,陽明公遷貳南太僕,聚徒講學,有聲。甘泉子還,期會於滁陽之間。夜論儒、釋之道。又明年,甘泉子丁憂,扶母柩南歸。陽明公時為南大鴻臚,逆吊子龍江關。尋遷南贛都憲矣。
讀平贛之狀云云,曰:
夫倡三廣夾攻之策,收橫水、左溪、桶岡、浰頭之功,用兵如神矣!甘泉子曰:「雖有大司馬王晉溪之知,請授之便宜旗牌以備他用,亦以陽明公素養銳士於營,以待不時之出也;迅雷呼吸之間也,又以身先士卒以作軍氣也。」
讀平江西之狀云云,曰:
「甘泉子先是在憂,致書於公,幸因閩行之使以去也。」蓋公前有宰相之隙,後有江西未萌之禍,不去必為楚人所鈐,兩不報。未幾,有寧府之變,公幾陷於虎口。然而贛兵素振,既足為之牽制,而倡義檄諸府縣興兵,會豐城誓師,分攻七門,七門大開,遂除留守之黨,封府庫之財,收劫取之印,安協從之民,釋被報之囚,表死難之忠。據省城,絕其歸路,直趣樵捨,因成擒賊之功。是水也以淺見測淵謀也。然始而翕然稱為掀天揭地之功矣,既而大吏妒焉,內幸爭功者附焉,輾轉殫力竭精矣,僅乃得免,或未嘗不思前慮也,所以危而不死者,內臣張永護之也,於大吏門列,不亦愧乎?由是遂流為先與後擒之言,上下騰沸,是不足辯也。
夫陽明逆知宸濠有異志,劉養正來說:「必得公乃發。」公應之曰「時非桀、紂,世無湯、武,臣有仗節死義耳。」其猶使冀生元亨往與之語者,實欲誘其善,不動干戈,潛消莫大之禍也。使陽明公而實許養正,則宸濠殺孫都憲、許副使,必待陽明至乃發。陽明未至而發者,知絕意於陽明之與己矣。使陽明實許之,必乘風直抵南昌,必不與豐城,聞顧泌告變,即謀南奔以倡大義,奪漁艇,使如漁人然以奔吉安矣。其宸濠兵校追公者,非迎公也,將脅公也。且宸濠之上不能直趨中原以北,中不能攻陷金陵以據者,以陽明為之制其尾,兵威足以累之,使不前也;又取據省城,絕其資重與歸路也;功莫大焉。若夫百年之後,忌妒者盡死,天理在人心者復明,則公論定矣。
已而,該部果題賜敕錫勞,封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兼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歲支米一千石,於時天其將定矣,而置之南者有人焉以參乎其間矣。公丁父憂,而四方從學者日眾。有迎忌者意,致有偽學之劾者,人其勝天乎!或以浮語沮公,六年不召。尋以論薦,命為兩廣總制軍務,平岑猛之亂。或曰:「其且進且沮,使公不得入輔乎?」
讀思、田之狀云云,曰:
公奏行剿之患十,行撫之善十,乃撤防兵,解戰甲,諭威信,受來降,杖土目,復岑後,設流守,而思、田平。夫陽明公不革岑猛之後之土官,以夷治夷也。盧蘇等杖之百而釋之,置流守以制焉,仁義之術也。人知殺伐之為功,而不知神武不殺者,功之上也,仁義兩全之道也。
讀八寨之狀云云,曰:
檄參將會守巡,命指揮馬文瑞,永順宣慰彭明輔,保靖宣慰彭九霄,分兵布哨,擒斬賊酋黨與,遂破諸巢,移衛所制諸蠻,貫八寨之中,扼道路之沖,設縣治,增城堡,皆保治安民之要。或曰:「八峒掩襲村落以為功,無破巢之功也,無功以為有功也,何則?」辯之曰:「夫陽明之貪功,當取岑猛、盧蘇之大功而不取焉,不宜捨其大者,取其小者,其亦不智不武也。謂陽明公為之乎?夫宣慰諸哨之兵,可襲則襲,出其不意,兵法之奇,不可預授者也。而以病陽明焉,將使為宋襄、陳儒之愚已耶?非馭戎不測之威矣。」
事竣而請歸告病危矣,不待報而遽行,且行且候命。其卒於南安途次而不及命下,亦命也。江西輔臣進帖以譖公,上革之恤典,人眾之勝天也,亦命也。百年之後,天定將不勝人矣乎?甘泉子始召人禮部,面叩輔臣曰:「外人皆雲陽明之事乃公為之乎?」輔臣默然,然亦不以作怒加禍,猶為有君子度量焉,可尚也。
公卒之日,兩廣、江西之民相與吊於途曰:「哲人其痿矣!」士夫之知者,相與語於朝曰:「忠良其逝矣!」四方同志者且與吊於家曰:「斯文其喪矣!」久庵公為之狀,六年而後就,慎重也。甘泉子曰:「吾志其大義,銘諸墓,將使觀厥詳於狀也。」銘曰:
南鎮嶙嶙,在浙之濱;奇氣鬱積,是生異人。生而氣靈,乘雲降精。十一金山,詩成鬼驚。志學逾二,廣信館次,婁公一言,聖學可至。長而任俠,未脫舊習,馳馬試劍,古人出入。變化屢遷,逃仙逃禪;一變至道,丙寅之年。邂逅語契,相期共詣:天地為體,物莫非己。抗疏廷杖,龍場煙瘴;居夷何陋,諸蠻歸向。起尹盧陵,臥治不庭;六月之間,百廢具興。入司驗封,眾志皆通,孚於同朝,執經相從。轉南太僕,鴻臚太畜;遂巡南贛,乃展驥足。浰頭、桶岡,三廣夾攻,身先士卒,屢收奇功。蓄勇養銳,隱然有待,雲胡養正,陰謀來說。詐言尊師,公明灼知;冀子往化,消變無為。閩道豐城,及變未萌;聞變遄返,心事以明。旌旗蔽空,聲義下江,尾兵累之,北趨不從。乃擒巨賊,乃親獻馘;爭功欲殺,永也護翊。彼同袍者,反戈不怩,隱之於心,以莫不戚。憂居六年,起治思、田,撫而不戮,夷情晏然。武文兼資,仁義並行,神武不殺,是稱天兵。凡厥操縱,聖學妙用,一以貫之,同靜異動。
陽明先生行狀黃綰
陽明先生王公諱守仁,字伯安,其先瑯琊人,晉光祿大夫覽之後。
覽曾孫羲之少隨父曠渡江家建康,不樂,徙會稽。其後復徙剡之華塘,自華塘徙石堰,又徙達溪。有曰壽者,仕至迪功郎,乃徙居余姚。
六世祖諱綱,字性常,博學善識鑒,有文武長才,與永嘉高則誠宗人高元章、括蒼劉伯溫友善。仕國朝,為廣東參議,死苗難。五世祖諱彥達,號秘湖漁隱,有孝行。高祖諱與准,號遁石翁,精究《禮》、《易》,著《易微》數千言。曾祖諱傑,號槐裡子,以明經貢為太學生,贈禮部右侍郎。曾祖妣孟氏,贈淑人。祖諱天敘,號竹軒,封翰林院編修,贈禮部右侍郎。祖妣岑氏,封太淑人。父諱華,成化辛丑狀元及第,仁至南京吏部尚書,封新建伯。妣鄭氏,封孺人,贈夫人。繼母趙氏,封夫人。鄭氏孕十四月而生公。
誕夕,岑太淑人夢天神抱一赤子乘雲而來,導以鼓樂,與岑。岑寤而公生,名曰雲。六歲不言。一日,有僧過之,摩其頂曰:「有此寧馨兒,卻叫壞了。」龍山公悟,改今名,遂言,穎異頓發。
年十一,竹軒翁攜之上京,過金山,作詩曰:「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有相者謂塾師曰:「此子他日官至極品,當立異等功名。」
年十三,侍龍山公為考官,入場評卷,高下皆當。性豪邁不羈,喜任俠。畿內石英、王勇,湖廣石和尚之亂,為書將獻於朝,請往征之。龍山公力止之。
年十七,至江西,成婚於外舅養和諸公官捨。
明年,還廣信,謁一齋婁先生。異其質,語以所當學,而又期以聖人,為可學而至,遂深契之。
領弘治壬子年鄉薦。己未登進士,觀政工部。與太原喬宇,廣信汪俊,河南李夢陽、何景明,姑蘇顧璘、徐禎卿,山東邊貢諸公以才名爭馳騁,學古詩文。欽差督造威寧伯王公墳於河間,馭役夫以十五之法,暇即演八陣圖,識者已知其有遠志。少日嘗夢威寧伯授以寶劍,既竣事,威寧家以金幣為謝,辭不受,乃出威寧軍中佩劍贈之,適符其夢,受焉。時有彗星及靼虜猖獗,上疏論邊務,因言朝政之失,辭極剴切。
明年,授刑部主事,差往淮甸審囚,多所平反,覆命。日事案牘,夜歸必燃燈讀《五經》及先秦、兩漢書,為文字益工。龍山公恐過勞成疾,禁家人不許置釘書室。俟龍山公寢,復燃,必至夜分,因得嘔血疾。
養病歸越,辟陽明書院,究極仙經秘旨,靜坐,為長生久視之道,久能預知。其友王思裕等四人欲訪公,方出五雲門,即命僕要於路,歷語其故。四人驚以為神。
甲子,聘為山東鄉試考官,至今海內所稱重者,皆所取士也。改兵部武庫司主事。明年,白沙陳先生高第甘泉湛公若水,一會而定交,共明聖學。
明年丙寅,正德改元,宦官劉瑾竊國柄,作威福,差官校至南京,拿給事中戴銑等下獄。公上疏乞宥之。瑾怒,矯詔廷杖五十,斃而復甦,謫貴州龍場驛丞。瑾怒未釋。公行至錢塘,度或不免,乃托為投江,潛入武夷山中,決意遠遁。夜至一山庵投宿,不納。行半里許,見一古廟,遂據香案臥。黎明,道士特往視之,方熟睡。乃推醒曰:「此虎狼穴也,何得無恙?」因詰公出處,公乃吐實。道士曰:「如公所志,將來必有赤族之禍。」公問:「何以至此?」道士曰:「公既有名朝野,若果由此匿跡,將來之徒假名以鼓舞人心,朝廷尋究汝家,豈不致赤族之禍?」公然其言。嘗有詩云:「海上曾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遂由武夷至廣信,溯彭蠡,歷沅、湘,至龍場。
始至,無屋可居。茇於叢棘間,遷於東峰,就石穴而居。夷俗於中土人至,必盅殺之。及卜公於盅神,不協,於是日來親附。以所居陰濕,乃相與伐木為何陋軒、君子亭、賓陽堂、玩易窩以居之。三僕歷險冒瘴,皆病,公日夕躬為湯糜調護之。
瑾欲害公之意未已。公於一切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不能遣於心,乃為石廓,自誓曰:「吾今惟俟死而已,他復何計?」日夜端居默坐,澄心精慮,以求諸靜一之中。一夕,忽大悟,踴躍若狂者。以所記憶《五經》之言證之,一一相契,獨與晦庵註疏若相抵牾,恆往來於心,因著《五經臆說》。時元山席公官貴陽,聞其言論,謂為聖學復睹。公因取《朱子大全》閱之,見其晚年論議,自知其所學之非,至有誑己誑人之說,曰:「晦翁亦已自悔矣。」日與學者講究體察,愈益精明,而從游者眾。
時思州守遣人至龍場,稍侮慢公,諸役夫鹹憤惋,輒相與毆辱之。守大怒,曰憲副毛公科,令公請謝,且喻以禍福。公致書於守,遂釋然,愈敬重公。安宣慰聞公名,使人饋米肉,給使令,辭不受。既又重以金帛鞍馬,復固辭不受。及議減驛事,則力折之,且申說朝廷威信令甲,其議遂寢。已而,僮酋有阿買、阿札者,摽掠為地方患,公復以書詆諷之。安悚然,操切所部,民賴以寧。
庚午,升廬陵知縣。比至,稽國初舊制,慎選裡正三老,委以詞訟,公坐視其成,囹圄清虛。是歲冬,以朝觀入京,調南京刑部主事,館於大興隆寺。予時為後軍都事,少嘗有志聖學,求之紫陽、濂、洛、象山之書,日事靜坐;雖與公有通家之舊,實未嘗深知其學。執友柴墟儲公巏與予書曰:「近日士夫如王君伯安,趨向正,造詣深,不專文字之學,足下肯出與之遊,麗澤之益,未必不多。」予因而慕公,即夕趨見。適湛公共坐室中,公出與語,喜曰:「此學久絕,子何所聞而遽至此也?」予曰:「雖粗有志,實未用功。」公曰:「人惟患無志,不患無功。」即問:「曾識湛原明否?來日請會,以訂我三人終身共學之盟。」明日,公令人邀予至公館中,會湛公,共拜而盟。又數日,湛公與予語,欲謀白巖喬公轉告塚宰邃庵楊公,留公北曹。楊公乃擢公為吏部驗封主事。予三人者自職事之外,稍暇,必會講;飲食起居,日必共之;各相砥勵。
未幾,升文選員外郎,升考功郎中,而學益不懈。士大夫之有志者,皆相率從游。如此二年,而湛公使安南,予與公又居一年。壬申冬,予以疾告歸,公為文及詩送予,且托予結廬天台、雁蕩之間而共老焉。湛公又欲買地蕭山、湘湖之間,結廬,與予三人共之。明年癸酉,升南京太僕寺少卿,從游者日益眾。甲戌,升南京鴻臚寺卿,始專以良知之旨訓學者。乙亥,朝廷舉考察之典,為疏自劾,力乞休致,以踐前言。不允。八月,又上疏力以疾甚,乞養病。又不允。
明年,丙子十月,升都察院左歛都御史,撫鎮南、贛、汀、漳等處。先是南、贛撫鎮,屢用非人,山谷兇民初為攘竊,漸至劫掠州縣,肆無忌憚,遠近視效。凡在虔、楚、閩、廣接壤山谷,無非賊巢。小大有司束手無策,皆謂終不可除。兵部尚書王公瓊獨知公,特薦而用之。又懇疏以辭,亦不允,督旨益嚴。公遂受命。
既至南、贛,先嚴戰御之法。時龍南賊二千餘突至信豐,又糾合廣東龍川、浰頭諸賊酋分隊以進,勢甚猖獗。公於未戰之先,令兵備官調兵斷賊歸路,又委官統領,前後夾擊。又曰:「此賊既離巢穴,利在速戰。」又令乘險設伏,厚集以待,及各鄉村往來路徑,多張疑兵,使進無所獲,退無所據,不過旬日,可以坐擒。一違節制,以軍法從事。先時,在官吏書門皂及在門軍民陰陽占卜,皆與賊通,日在官府左右詗覘,不惟言出於口,賊必先知,凡意向顏色之間,賊亦知之。公知其然,在此則示以彼,在彼則示以此;每令陰陽擇日,日者占卜,或已吉而不用,或欲用而中止;每勵兵蓐食,令俟期而發,兵竟不出。賊各依險自固,四路設伏,公潛令三省兵備官各率兵從徑道與賊交鋒,前後大戰數合,擒斬首俘獲無算。餘黨奔聚象湖山拒守。諭令佯言犒軍退師,俟秋再舉,密探虛實,乘賊懈弛,以護送廣東布政使邵賁為名,選精兵一千五百當先,重兵四千二百繼後,夜半,自率數十騎至,密招前軍來,令分三路,各銜枚直趨象湖山,搗其巢穴。我兵奪據隘口,賊猶不知。賊雖失險,其間驍悍猶能凌絕谷超距如飛,復據上層峻險,四面飛打滾木壘石,以死拒敵。我兵奮勇鏖戰,自辰至午,三省所發奇兵復從間道鼓噪突登,始驚潰大敗。我兵乘勝追殺,擒斬俘獲無算,墮崖壑而死者不可勝計。餘黨復入流恩、山岡等巢,與諸賊合勢。明日復戰,賊又不利,遁入廣東界上。黃蠟、樟溪、大山賊酋詹師富等恃居可塘洞山寨,聚糧守險,勢甚強固。公命分兵五路攻擊,與賊連戰。令知府鐘湘破長富村等巢三十餘處,擒斬俘獲益多。其脅從餘黨悉願攜家以聽撫安。公委官招撫,復業者四千餘人。又令僉事顧應祥等委官統領軍兵,會同福建剋期進剿,揚言班師,出其不意,從牛皮、石嶺腳等處分為三哨,鼓噪並進。賊瞻顧不暇,望風瓦解。攻破古村、柘林、白土村、赤石巖等巢,直搗箭灌。及攻破水竹、大重玩、苦宅溪、清泉溪、曰羅、南山等巢,直搗洋竹洞、三角湖等處。前後大戰十餘,俘獲四千人有奇,牛馬貨物無算。
嘗上疏申明賞罰,以勵人心,因請教便宜行事,及請令旗、令牌,不報。及是大庚、南康、上猶三縣畬賊虜掠居民,廣東浰頭等處強池大鬢等三千餘徒突圍南康縣,殺損官兵,與湖廣桂陽、廣東樂昌等巢相聯,盤據流劫三省。時兵備等官請調三省狼達等兵,與官兵夾剿。又上疏論狼兵所過,不減於盜,轉輸之苦,重困於民。仍請便宜行事,期於成功,不限以時,則兵眾既練,號令既明,人知激勸,事無掣肘,可以伸縮自由,相機而動,日剪月削,可使澌盡。復請添設清平縣治,通鹽法,以足兵食。會湖廣巡撫都御史秦公金奏請夾剿疏下,復上疏議處兵糧事宜。六月,召知府季學,縣丞舒富等密授方略,領兵分剿,生擒賊酋陳曰能等,搗其巢,俘獲賊黨無算。又上疏論三省交剿方略。先是屢請敕便宜行事,眾皆笑公為迂,惟尚書王公慨然曰:「朝廷此等權柄,不與此等人用,又與誰用?我必與之。」故因公疏覆議,奉旨改公提督南、贛、汀、漳等處軍務,賜敕書及前所請旗牌,便宜行事。廷議以公前攻破長富村、象湖山,可塘洞諸處,擒斬首從賊級數多,降敕獎勵,升俸一級,賞銀二十兩,紵絲二表裡。
時汀、漳、左溪賊酋藍天鳳與贛、南、上新、穩下等硐賊酋雷鳴聰、高文輝等相結,盤據千里,荼毒三省。公與諸從事議曰:「諸巢為患雖同,事勢各異。以湖廣言之,則桶岡諸巢為賊之咽喉,而橫水、左溪諸巢為之腹心。以江西言之,則橫水、左溪諸巢為賊之腹心,而桶岡諸巢為之羽翼。今不先去橫水、左溪腹心之患,而欲與湖廣夾攻桶岡,進兵兩寇之間,腹背受敵,勢必不利。今我出其不意;進兵速擊,可以得志。已破橫水、左溪,移兵而臨桶岡,勢如破竹矣。」議既決,命指揮鄧文帥兵千餘,自大庚縣義安入;知府唐淳帥兵千餘,自大庚縣聶都入;知府季學帥兵千餘,自大庚縣穩下入;縣丞舒富帥兵千餘,自上猶縣金坑入;親帥兵千餘,自南康進屯至坪,期直搗橫水,與諸軍會;命副使楊樟,參議黃宏,監督各營官兵往來給餉,以促其後。是月初七日,各哨齊發。初十日,進兵至坪。會間諜詗知,各險隘皆設滾木壘石。公度此時賊已據險,勢未可近,乃自率兵乘夜遂進。未至賊巢三十里止捨,使人伐木立柵,開塹設堠,示以久屯之形。復遣官分帥鄉兵及樵豎善登山者四百人,各與一旗,□銳炮鉤鐮,使由間道攀崖壁而上,分列遠近極高山頂以覘賊,張立旗幟,熱茅為數千灶,度我兵至險,則舉炮燃火相應。十二日黎明,公進兵至十八面隘。賊方據險迎敵,驟聞遠近山頂炮聲如雷,煙焰四起,我兵復呼哨分逼,銃箭齊放,賊皆驚潰失措,以為官兵盡破其巢,遂棄險退走。公預遣千戶陳偉、高睿分帥壯士數十緣崖上,奪賊險,盡發其滾木壘石。我兵乘勝驟進,指揮謝昹、馬廷瑞兵由間道先入,悉焚賊巢。賊退無所據,乃大敗奔潰。橫水既破,遂乘勝進攻左溪,擒斬首級無算,俘獲男婦牛馬什物不可勝算。會霧雨連日,公令休兵犒勞。
是月二十七日,官兵乘勝進攻桶岡。公復議:桶岡天險,四山壁立萬仞,中盤百餘里,連峰參天,深林絕谷,不睹日月。因詢訪鄉導,賊所由入惟鎖匙龍、葫蘿洞、茶坑、十八磊、新地五處,皆假棧梯壑,夤懸絕壁而上;惟上章一路稍平,然深入湖廣,迂迴取道,半月始至。令移屯近地,休兵養銳,振揚威聲,使人諭以禍福,彼必懼而請服。其或不從,乘其猶豫,襲而擊之,乃可以逞。縱所獲桶岡賊鐘景縋入賊營,期以翼日早,使人於鎖匙龍受降。賊方恐,集眾會議。又遣縣丞舒富帥數百人屯鎖匙龍,促使出降。遣知府邢珣入茶坑,伍文定入西山界,唐淳入十八磊,知縣張戩入葫蘿洞,皆於是月晦日乘夜各至分地。遇大雨,不得進。明早,冒雨疾登。賊酋藍天鳳方就鎖匙龍聚議,聞各兵已入險,皆驚愕散亂。猶驅其男婦千餘人據內隘,絕險隔水為陣以拒。我兵渡水前擊,復分部左右夾攻,賊不能支,且戰且卻。及午,雨霽,各兵鼓奮而前,賊乃敗走。桶岡諸巢悉平。
親行相視形勢,據險之隘,議以其地請建縣治,控制三省諸瑤,斷其往來之路。又進兵攻穩下、朱坑等巢,悉平。又以湖、廣二省之兵方合,雖近境之賊悉以掃蕩,而四遠奔突之虞難保必無,乃留兵二千餘,分屯茶、寮諸隘,余兵令回近縣休息,候二省夾攻盡絕,然後班師。驅卒不過萬餘,用費不滿三萬,兩月之間,俘斬六千有奇,破巢八十有四,渠魁授首,焦類無遺。又疏請三縣適中之處立崇義縣,移置小溪驛於大庾縣城內,使督兵防遏。
浰頭賊酋池大鬢等聞橫水諸巢皆破,始懼加兵,乃遣其弟池仲安等率老弱二百餘,徒赴軍門投降,隨眾立效,意在緩兵,因窺虛實,乘間內應。公逆知其謀,乃陽許之。及進攻桶岡,使領其眾截路於上新地以遠其歸途。十一月,池大鬢等聞復破桶岡,益懼,為戰守備。公使人賜各酋長牛酒,以察其變。賊度不可隱,詐稱龍川新民盧珂等將掩襲之,是密為之防,非虞官兵也。亦陽信其言,因復陽怒盧珂等擅兵仇殺,移檄龍川,使廉其實;且趣伐木開道,將回兵浰頭,取道往征之。賊聞之,且喜且懼。盧珂、鄭志高、陳英者,皆龍川舊招新民,有眾三千餘,為池大鬢所脅,而三人者獨深忌之,乃來告變。雲池大鬢僭號設官,及以偽授廬珂等金龍霸王官爵印信來首。公先已諜知其事,乃復陽怒,不信,遂械系盧珂,而使人密諭其意。珂遂遣人歸集其眾,待時而發。又使人往諭池大鬢,且密購其所親信頭目二十人,陰說之同部下百八十人使自來投訴。還贛,乃張樂大享將士,下令城中散兵,使各歸農,示不復用。賊眾皆喜,遂弛其備。池大鬢等乃謂其眾曰:「若要伸,先用屈。贛州伎倆,亦須親往勘破。」率其麾下四十人自詣贛。公使人探知池大鬢已就道,密遣人先行屬縣,勒兵分哨,候報而發。又使人督集盧珂等兵,俱至,令所屬官寮以次設羊酒,日犒池大鬢等,以緩其歸。會正旦之明日,復設犒於庭,先伏甲士,引池大鬢入,並其黨悉擒之。出盧珂等所告狀,訊鞫皆伏,置於獄斬之。夜使人趨發屬縣兵,期以初七日入巢。諸哨兵皆從各徑道以入;自率帳下官兵,從龍南縣令水直揭下浰大巢,與各哨兵會於三浰。先是賊徒得池大鬢報,謂贛州兵已罷歸,皆已弛備,散處各巢。至是驟聞官兵四路並進,皆驚懼,分投出御;悉其精銳千餘據險設伏,並勢迎敵於龍子嶺。我兵聚為三沖,犄角而前,大戰良久,賊敗。復奮擊數十合,遂克上、中、下三浰。各哨官兵遙聞三浰大巢已破,皆奮勇齊進,各賊潰敗。
遂進攻九連山。於是選精銳七百餘人,皆衣所得賊衣,佯若奔潰者,乘暮直衝賊所,據崖下澗道而過。賊以為各巢敗散之黨,皆從崖下招呼。我兵亦佯應之。賊疑,不敢擊。已度險,遂斷其後路。次日,賊始知為我兵,並勢沖敵。我兵已據險,從上下擊,賊不能支。公度其必潰,預令各哨官兵四路設伏以待。賊果潛遁,邀擊而悉俘之,前後擒斬首級無算,俘獲男婦牛馬器仗什物不可勝計。餘黨張仲全等二百餘人,及遠近村寨,一時為賊所驅,從惡未久者,勢窮計迫,聚於九連谷口呼號痛哭,誠心投降。遣邢珣驗實,量加責治,籍其名數,悉安插於白沙。相視險易,經理立縣設隘可以久安長治之策,留兵防守而歸。贛人皆戴香遮道而迎,為立生祠,又家肖其像,而歲時祭禱。
上疏乞休致,不允。又以龍川諸處系山林險阻之所,盜賊屯聚之鄉,當四縣交界之隙,乃三省閏余之地,政教不及,人跡罕到。其間接連閩、廣,反覆賊巢,動以百數。據而守之,真足控諸賊之往來,杜奸宄之潛匿。遂疏請於和平地方建設和平縣治,以扼其要害。又以大賊酋龔福全、高仲仁、李斌、吳[王凡]等邀路劫殺軍民,攻掠郡縣,命三省將官剿平。上三省夾剿捷音疏。朝廷論功行賞,升右副都御史,蔭子一人錦衣衛,世襲百戶,寫敕獎勵。懇疏辭免,乞原職致仕。溫旨慰留。因奏平定廣東韶州府樂昌縣等賊捷音,查例加升子本衛,世襲副千戶。
在贛雖軍旅擾擾,四方從游日眾,而講學不廢。褒崇象山陸子之後以扶正學。贛人初與賊通,俗多鄙野。為立保甲十家牌法,於是作業出入皆有紀。又行鄉約,教勸禮讓。又親書教試四章,使之家喻戶曉。而贛俗丕變,贛人多為良善,而問學君子亦多矣。
十四年正月,再疏乞放歸田裡。當路忌公,欲從其請。王公瓊逆知宸濠必將為變,一日,召其屬主事應典曰:「我置王某於江西,與之便宜行事者,不但為溪洞諸賊而已,或有他變,若無便宜行事敕書旗牌,將何施用?」時福建有軍人進貢等之變,王公曰:「此小事,不足煩王某。但假此以牽便宜敕書在彼手中,以待他變。爾可為我做一題稿來看。」稿成,具題。降敕與公曰:「福州三衛軍人進貢等協眾謀反,特命爾暫去彼處地方會同查議處置,參奏定奪。」
時濠陰謀不軌,亦已有年。一日,命安福舉人劉養正往說公云:「寧王尊師重道,有湯、武之資。欲從公講明正學。」公笑曰:「殿下能捨去王爵否?」既而令門人冀元亨先往,與濠講學,以探其誠否。元亨與語矛盾;濠怒,遣還,密使人殺於途,不果。公以六月初九日自贛往福建勘事。十五日至豐城縣界,典史鄧人報濠反狀。繼而知縣顧佖具言之。公度單旅倉猝,兵力未集,難即勤王,亟欲溯流趨吉安。南風方盛,舟人聞宸濠發千餘人來劫公,畏不敢發,乃以逆流無風為辭。公密禱於舟中,誓死報國。無何,北風大作。舟人猶不肯行;拔劍馘其耳,遂發舟。薄暮,度勢不可前,潛覓漁舟,以微服行;留麾下一人服己冠服在舟中。濠兵果犯舟,而公不在。欲殺其代者,一人曰:「何益?」遂捨之。故追不及。是夜至臨江。知府戴德孺喜甚,留公入城調度。曰:「臨江居大江之濱,與省城相近,且當道路之沖,莫若吉安為宜。」又以三策籌之曰:「濠若出上策,直趨京師,出其不意,則宗社危矣。若出中策,則趨南都,大江南北亦被其害。若出下策,但據江西省城,則勤王之事尚易為也。」
行至中途,恐其速出,乃為間諜,假奉朝廷密旨先知寧府將反,行令兩廣、湖、襄都御史楊旦、秦金及兩京兵部各命將出師,暗伏要害地方,以俟寧府兵至襲殺。復取優人數輩,各與數百金以全其家,令至伏兵處所飛報竊發日期,將公文各縫置袷衣絮中。將發間,又捕捉偽太師李士實家屬至舟尾,令其覘知。公即佯怒,牽之上岸處斬,已而故縱之,令其奔報。宸濠邏獲優人,果於袷衣絮中搜得公文,遂疑不發。
十八日至吉安。知府伍文定甚喜,軍民皆遮道呼號。公入城撫慰,兩上疏告變,請命將征討,以解東南倒懸。奏至,王公瓊揚言於朝曰:「王某在南贛,必能擒之。不久當有捷報至。但朝廷不命將出師,則無以壯其軍威。」
時濠畜養死士二萬,招誘四方盜賊渠魁亦萬數,舉事之日,復驅其護衛黨與並脅從之人又六七萬,虐焰張熾。公以百數從卒,退保吉安,遙為牽制之圖。遠近軍民劫於濠積威,道路以目,莫敢出聲。公率知府伍文定、戴德孺、邢珣、徐璉等調集軍民兵快,石募四方報效義勇,會計應解留錢糧,支給糧賞,造作軍器戰船,奏留公差回任御史謝源、伍希儒分職任事,約會鄉官致仕右副都御史王懋忠,養病編修鄒守益,郎中曾直,評事羅僑,丁憂御史張鰲山,赴部調用僉事劉藍,依親進士郭持平,致仕副使劉遜,參政黃繡,閒住知府劉昭等,相與激勸忠義,曉諭禍福。調度已定,移檄遠近,宣佈朝廷仁德,暴濠罪惡。濠始覺為公所欺,亟欲引兵而出。公謂:急衝其鋒,攻其有備,皆非計之得也;始示以自守不出之形,必俟其出,然後尾而圖之。先復省城以搗其巢穴,彼聞必回兵來援。我則出兵邀而擊之。此全勝之策也。濠果使人探公未出,先發兵出次南康、九江,自居省城以御公。
七月初二日,濠又使人探公兵果不出,乃留兵萬餘,屬其腹心宗室及儀賓內官並偽部都督都指揮等官使守省城,自引兵向安慶。公知其出,遂急促各府兵,期以本月十五日會於臨江樟樹鎮;身督伍文定等兵徑下。於是知府戴德孺引兵自臨江來,知府徐璉引兵自袁州來,知府邢珣引兵自贛州來,通判胡堯元、童琦引兵自瑞州來,通判談儲,推官王暐、徐文英,新淦知縣李美,太和知縣李楫,寧都知縣王天與,萬安知縣王冕,亦各以兵來赴。十八日遂至豐城,分佈哨道。使伍文定攻廣潤門,邢珣攻順化門,徐璉攻惠民門,戴德孺攻永和門,胡堯元、童琦攻章江門,李美攻德勝門,都指揮余恩攻進賢門。談儲、王暐、李楫、王天與、王冕等各以其兵乘七門之釁,從旁夾擊,以佐其勢。又探得濠伏兵千餘於新舊墳廠,以備省城之援。乃遣奉新知縣劉守緒,典史徐誠,領兵四百,從間道夜襲破之,以搖城中。
十九日,登市汊誓師,且申布朝廷之威,再暴濠惡。約諸將一鼓而附城,再鼓而登城,三鼓不克誅其伍,四鼓不克斬其將。誓已,莫不切齒痛心,踴躍激奮。薄暮徐發。
二十日黎明,各至信地。城中為備甚嚴,滾木、灰瓶、火炮、石弩、機毒之械,無不畢具。及我兵已破新舊墳廠,敗潰之卒皆奔告城中。城中聞我師四面驟集,莫不震駭。我師呼噪並進,梯□而登。城中倒戈而奔。遂破擒其居守宜春王栱條及偽太監萬銳等千餘人。宮眷縱火自焚,延燒居民房屋。公令各官分道救火,撫定居民,釋其脅從,封其府庫。搜出原收大小衙門印信九十六顆。其脅從布政使胡廉、參政劉斐、參議許效廉、副使唐錦、僉事賴鳳、都指揮王□,皆自上江西捷音疏,仍分兵四路追躡。
是時濠攻安慶未下,親自督兵運土填塹,期在必克。及聞我兵至豐城,大恐,即欲回舟。李士實阻勸,以為必須徑往南京,既登大寶,則江西自服。濠不應。次日,遂解安慶之圍,移兵泊阮子江,會議歸援。
先是兵至豐城,眾議安慶被圍,宜引兵直趨安慶。公以九江、南康皆以為賊所據,而南昌城中數萬之眾,精悍亦且萬餘,食貨充積。我兵若抵安慶,賊必回軍死鬥。安慶之兵僅僅自守,必不能援我於湖中。南昌之兵絕我糧道,而九江、南康之賊合勢撓躡,而四方之援又不可望,事難圖矣。今我師驟集,先聲所加,城中必已震懾,因而並力急攻,其勢必下。已破南昌,賊先破膽奪氣,失其本根,勢必歸救。則安慶之圍可解,濠亦可以坐擒。果如公料。及議所以御之之策,眾謂宜斂兵入城,堅壁自守,以待四方援兵。公獨謂宜先出銳卒,乘其惰歸,要迎掩擊,一挫其鋒,眾將不戰自潰,所謂「先人有奪人之氣,攻瑕則堅者瑕」矣。是日撫州知府陳槐引兵亦至。公遣伍文定、邢暐、徐璉、戴德孺共領精兵五百分道並進,擊其不意。濠亦先使精悍千餘人從間道欲出公不意攻收省城,偶遇於某處,遂交戰。我兵失利。報至。公怒甚,欲以軍法斬取伍文定、邢珣、戴德孺、徐璉等首。乃自帥兵親戰。或以敵鋒方交,若即斬其首,兵無統領而亂,俟各奮勵以圖後效。明日各帥兵奮死以戰,大敗之。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來湖上,誘致賊兵。陳槐、胡堯元、童琦、談儲、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軾、劉守緒、劉源清等各領百餘,四面張疑設伏,候伍文定等兵交,然後四起合擊。
分佈既定,大賑城中軍民。慮宗室郡王將軍或為內應生變,親慰諭之,以安其心。出給告示,凡脅從皆不問,雖嘗受賊官爵,能逃歸者皆免死,能斬賊徒歸降者皆給賞。使內外居民及鄉導人等四路傳佈,以解散其黨。
二十三日,濠先鋒已至樵捨,風帆蔽江,前後數十里。公乃分督各兵乘夜趨進:使伍文定以正兵當其前,余恩繼其後,邢珣引兵繞出賊背,徐璉、戴德孺張兩翼以分其勢。
二十四日早,賊兵鼓噪乘風而前,逼黃家渡,其氣驕甚。伍文定、余恩之兵佯北以致之。賊爭進趨利,前後不相及。邢珣之兵從後橫擊,直貫其中,賊敗走。伍文定、余恩督兵乘之。徐璉、戴德孺合勢夾攻,呼噪並起。賊不知所為,遂大潰,奔走十餘里。擒斬二千餘級,落水死者以萬數。賊勢大沮,引兵退保八字腦,眾稍遁散。濠震懼,身自激勵將士,賞其當先者以千金,被傷者銀百兩。盡發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師。是日,建昌知府曾璵引兵至。公以九江不破則湖兵終不敢越九江以援我;南康不復則我兵亦不能逾南康以躡賊。及遣知府陳槐領兵四百,合饒州知府林城之兵乘間以攻九江;知府曾璵領兵四百,合廣信知府周朝佐之兵乘間以取南康。
二十五日,賊復並力盛氣挑戰。時風勢不便,我兵少卻,死者數十人。公急令人斬取先卻者。知府伍文定等立於銃炮之間。火燎其須,不敢退,奮督各兵,殊死並進。炮及寧王舟。寧王退走,遂大敗。擒斬二千餘級,溺水死者不計其數。賊復退兵保樵捨,連舟為方陣,盡出其金銀以賞士。公乃夜督伍文定等為火攻之具。邢珣擊其左,徐璉、戴德孺出其右,余恩等各官兵分兵四伏,期火發而合。
二十六日,寧王方朝,群臣拘集所執三司各官,責其間以不致死力,坐觀成敗者,將引出斬之。爭論未決,而我兵已奮擊四面而集,火及寧王副舟,眾遂奔散。寧王與妃嬪泣別,妃嬪宮人皆赴水死。我兵遂執寧王,並其世子、郡王、將軍、儀賓及偽太師、國師李士實、劉養正、元帥、參贊、尚書、都督、指揮、千百戶等官數百餘人,被執脅從官太監王宏,御史王金,主事金山,按察使楊璋,僉事王疇、潘鵬,參政程果,布政使梁辰,都指揮鄧文、馬驥、白昂等,擒斬賊黨三千餘級,落水死者約三萬餘。棄其衣甲器仗財物,與浮屍積聚,橫亙若洲。余賊數百艘,四散逃潰。公復遣官分路追剿,毋令逸入他境為患。二十七日,及之於樵捨,大破之;於吳城又破之,擒斬復千餘級,落水死者殆盡。濠既擒,眾執見公,呼曰:「王先生,我欲盡削護衛所有,請降為庶民,可乎?」對曰:「有國法在。」遂令送至囚所。
公既擒濠,欲令人獻俘,慮有餘黨沿途竊發,欲親解赴闕,因在吉安上疏乞命將出師。朝廷差安邊伯許泰為總督軍務,充總兵官,平虜伯江彬為指督等官,左都督劉翬為總兵官,太監張忠為提督軍務,張永為提督,贊畫機密軍務,並體勘濠反逆事情,及查理庫藏宮眷等事,太監魏彬為提督等官,兵部侍郎王憲為督理糧餉,往江西征討。至中途,聞捷報,計欲奪功,乃密請上親征。上遂自稱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往江西親征。廷臣力諫不聽,有被杖而死者。
江彬、許泰、劉翬、張忠、張永、魏彬等先領兵由大江至,入居城中,人馬填溢衢巷,至不可行。乃倡言誣公始同濠謀反,因見天兵俯臨征討,始擒濠以脫罪,欲並擒公為己功。公於官軍慰勞有加,病者為之醫藥,死者為之棺斂,間自行撫,眾心皆悅。初見彬輩,皆設席於傍,令公坐。公乃佯為不知,遂坐上席;轉傍席於下,以坐彬輩。彬輩銜之,出語誚公。公以常行交際事體諭之,左右皆為公解,遂無言。公非爭一坐也,恐一受節制,則事機皆將聽彼而不可為矣。
又欲置濠湖中,待駕至列陣擒之,然後奏凱論功。公竟發南昌,數遣人追至廣信,不聽。戴星趨玉山,度草萍,上疏力止。以為:
濠睥睨神器,陰謀久蓄,招納叛亡,探輦轂之動靜,日無停跡。廣置奸細,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發謀之始,逆料大駕必將親征,先於沿途伏有奸黨,為博浪、荊軻之謀。今逆不旋踵,遂以成擒,法宜解赴闕下,式昭天討。欲付部下各官押解,恐舊所潛布乘隙竊發,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餘憾。況平賊獻俘,固國家常典,亦臣子職分。臣謹於九月十一日親自量帶官軍,將濠並宮眷逆賊情重人犯督解赴闕。
行至廣信,聞報,疏上不聽。既抵杭,謂張永曰:「西民久遭濠毒,經大亂,繼旱災,困苦既極,必逃聚山谷為亂。奸黨群應,土崩之勢成矣。然後興兵平之,不已難乎?」永深然之,徐曰:「吾此出為君側群小,欲調護而默輔之,非掩功也。但將順天意,猶可挽回。萬一苟逆之徒激群小之怒,何救於大事?」公始深信,以濠付之。復上捷音,以為宸濠不軌之謀已逾一紀,今旬月之間遂克堅城,俘擒元惡,是皆欽差總督威德指示方略所致。以此歸功總督軍門,以止上江西之行。稱病淨慈寺。
張永在上前備言公盡心為國之忠之功,及彬等欲加害之意。既而彬等果誣公無君欲叛,上不信。又言此既不信,試召之,必不來,則可知其無君矣。上乃召公。公即奔南京龍江關,將進見。忠等皆失意,又從中阻之,使不見。公乃以綸巾野服入九華山。永聞知,又力言於上曰:「王守仁實忠臣,今聞眾欲爭功,欲並棄其官,入山修道。」由是上益信公之忠。
公復還江西視事。西人皆家肖公像,歲時報祀,猶夫贛焉。
十五年閏八月,四乞省葬,節奉旨:「王守仁奉命巡視福建,行至豐城,一聞宸濠反叛,忠憤激烈,即便倡率所在官司,起集義兵,合謀剿殺,氣節可嘉。已有旨著督兵討賊,兼巡撫江西地方。所奏省親事情,待賊平之日來說。」故復領巡撫事。江西兵殘之餘,宗室人民凋敝之甚,官府衙門居民房屋燒燬殆盡。公為之賑恤,綏勞撫定,奏免租稅。又將城中沒官房屋,及濠違制宮室,與革毀一應衙門,皆修改為公廨。濠占奪民間田地山塘房屋,遵奉詔書給還原主管業。其餘照依時估變賣,價銀入官,先盡撥補南、新二縣兌軍,淮安京庫折銀糧米,及王府祿米;余羨收貯布政司,用備緩急。
是年囗月,上晏駕。今上皇帝登極。特降璽書曰:「爾昔能剿平亂賊,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茲召用。敕至,爾可馳驛來京,毋或稽遲。」於二十日,公馳驛起程。為輔臣所忌,潛諷科道建言,以為朝廷新政,武宗國喪,資費浩繁,不宜行晏賞之事。行至中途而返。道經錢塘,上疏懇乞便道歸省。制曰:可。
升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又具疏辭免,慰旨益勤。本年十二月內,該部題為捷音事,議封公伯爵,給與誥券,子孫世世承襲,賜敕遣官獎勞慰諭,錫以銀幣,犒以羊酒。乃封公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兼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歲支祿米一千石,三代並妻一體追封。累疏辭免,欲朝廷普恩賞於報效諸臣。又極言舉人冀元亨因說宸濠,反為奸黨構陷獄中,以忠受禍,為賊報仇,抱冤□恨,願盡削己官,移報元亨,以贖此痛。先是元亨在獄,又為移咨六部申理其冤。及元亨死,又為移文湖廣兩司,優恤其家屬。
元年,丁父海日翁憂,四方來游其門益眾。科道官迎當路意,以偽學舉劾。服闋,輔臣忌公才高望重,六載不召。御史石金等交章論薦。禮部尚書席公書為疏特薦公及石淙楊公曰:「生在臣前見一人,曰楊一清;生在臣後見一人,曰王守仁。」皆不報。
丁亥,田州土知府岑猛之亂,提督都御史姚鏌不克成功。張公孚敬拉桂公萼同薦,桂公不得已,勉從薦公。得俞旨,兵部奉欽依,差官持檄,授公總制軍務,督同都御史姚鏌勘處彼中事情。上疏辭免,舉尚書胡世寧、李承勳自代,不允。上與楊公一清曰:「若姚鏌不去,王守仁決不肯來。」遂令鏌致仕。又降旨督趨赴任。旨云:「卿識敏才高,忠誠體國。今兩廣多事,方藉卿威望,撫定地方,用舒朕南顧之懷。姚鏌已致仕了,卿宜星夜前去,節制諸司,調度軍馬,撫剿賊寇,安戢兵民,勿再遲疑推諉,以負朕望。還差官舖馬裹□文前去敦取赴任行事,該部知道。」
予時為光祿寺少卿,具疏論江西軍功,及薦公才德,堪任輔弼。上喜,親書御扎,並疏付內閣議。楊公一清忌公入閣,與之同列,乃與張公孚敬具揭帖對曰:「王守仁才固可用,但好服古衣冠,喜談新學,人頗以此異之。不宜入閣,但可用為兵部尚書。」桂公知,遂大怒詈予,潛進揭帖毀公,上意遂止。公遂扶病蒞任,沿途涉歷訪諸士夫,詢諸行旅,皆雲岑猛父子固有可誅之罪;然所以為亂者,皆當事諸人不能推誠撫安以致之。上疏謝恩,極言致亂之由,平復之策,
十二月,楊公一清與桂公萼謀,恐事完回京,覆命見上,予與張公又薦之,上必留用。又題命公兼理巡撫。奉聖旨「王守仁暫令兼理巡撫兩廣等處地方,寫敕與他。」咨到,又力疏辭免,舉致仕都御史伍文定、刑部左侍郎梁才自代,不允。建議大約以為進兵行剿之患十,罷兵行撫之善十,與夫二幸四毀之弊。時布政使林富,紀功御史石金,皆以為然。
至南寧府,乃下令盡撤調集防守之兵,數日之內,解散而歸者,數萬有餘。湖兵數千,道阻且遠,不易即歸,仍使分留南寧、賓州,解甲休養,待間而發。
初,思、田二府目民盧蘇、王受等聞公來,知無必殺之心,皆有投生之念,日夜懸望,惟恐公至之不速。既至,又見防守之兵盡撤,投生之念益堅,乃遣其頭目黃富等十餘人先赴軍門訴苦。公諭以朝廷威信,及開示更生之路。明日,蘇、受等畢囚首自縛,各與其頭目數百人投見,號哀控訴。公復諭以朝廷恩德,下蘇、受於軍門,各杖一百。眾皆合辭別扣首,為之請命。乃解其縛曰:「今日宥爾一死者,是朝廷好生之仁;杖爾一百者,乃吾等人臣執法之義。」於是眾皆扣首悅服。公隨至其營,撫定餘眾,莫不感泣,歡呼感恩。誓以死報,殺賊立功,以贖前罪。公復諭以朝廷惟願生全爾等,今爾方來投生,豈忍又驅之兵刃之下。爾等逃竄日久,家業破蕩,且宜速歸,完爾室家,及時耕種,修復生理。至於各處盜賊,軍門自有區處,不須爾等剿除。待爾等家事稍定,徐當調發。於是又皆感泣歡呼。遂委布政林富,總兵官張祐,分投安插,督令各歸復業。
既而上疏,處置平復地方以圖久安,宜仍立土官以順其情,分土目以散其黨,設流官以制其勢。猶以土夷之心未必盡得,而窮山僻壤或有隱情,則又備歷田州、思恩村落而經理其城堡。因以所以處之之道詢諸其長目。率皆以為善。又詢諸父老子弟,又皆以為善。然後信其可以久行,而反覆其辭,更互其說。請田州仍立岑氏後為土官知州以順土夷之情;特設流官知府以制土官之勢;分設土官巡檢以散各夷之黨。又以田州既設流官,宜更其府名為田寧,蓋取「田石傾,田州兵;田石平,田州寧」之謠。至於思恩,則岑浚之後已絕,不必復有土官之設矣。
又按視斷籐峽諸處瑤賊,上連八寨,下通仙台、花相諸峒,連絡數十餘巢,盤亙三百餘里,彼此犄角,結聚憑險,流劫郡縣,檄參將張經會同守巡各官集議。於是命潯州衛指揮馬文瑞,永順統兵宣慰彭明輔男彭宗舜,保靖統兵宣慰彭九霄,辰州等衛指揮彭飛等,分兵布哨。以永順土兵進剿牛腸等賊巢,保靖土兵進剿六寺等賊巢。先是賊酋詗知公住扎南寧,寂無征剿消息,又不見調兵集糧,遂皆怠弛,不以為意。至是突遇官兵,四面攻圍,愴惶失錯。擒斬賊酋及黨與頗多。余賊退敗,復據仙女大山。我兵追圍,拔大緣崖,仰攻,復大破之。乘勝攻破油搾,石壁、大陂等巢。余賊奔至斷籐峽、橫石江邊,我兵追急,爭度溺死者無算,斬獲首從,俘獲男婦牛畜器械等項不可勝計。
還兵潯州府住扎,復進剿仙台諸賊巢。諸軍吏各率永順、保靖壯兵爭先陷陣。賊又大敗,奔入永安邊界立山將險結寨。乃摘調指揮王良輔並目兵彭愷等分路並進,四面仰攻。賊敗散。命林富、張祐分投密調各目兵盧蘇、王受等分道進剿,前後生擒斬獲並俘獲男婦頭畜器械殆盡。
以八寨之地據其要害,欲移設衛所,控制諸蠻。復於三里設縣,迭相引帶。親臨視思恩府基景定衛縣規則。蓋南舟衛僻在廣西極邊之地,非中土之人所可居者,於是移築於周安堡。當八寨之中,以阻扼其道路之沖,則柳慶諸賊不必征剿,皆將效順服化。思恩舊在寨城山內,尚歷高山數十餘里,令移於荒田地方,四野寬衍之處,開圖立裡,用漢法以治武緣之眾,夷夏交和,公私兩便。移鳳化縣治於虞鄉,為立廨宇,屬之思恩。於宣化、思龍地方添設流官縣治。是皆保治安民之要。增築守鎮城堡於五屯,以壯威設險。仍選取協守諸兵及附近土寨目兵,智略忠勇官一員,重任而專責之,使之訓練撫摩,令參將兵備等宮時至其地經理而振作之,則賊勢自摧。將思、田分設九土巡檢司,各立土目眾所信服者管之,節疏奏請定奪。奉旨:「王守仁受命提督軍務,蒞任未久,乃能開誠宣恩,處置得宜,致令叛夷畏服,率眾歸降,罷兵息民,奇功可加。寫敕差行人□去獎勵,還賞銀五十兩,紵絲四表裡,布政司買辦羊酒送用。」九月八日,行人馮恩□至廣城。是時公已臥病月餘,扶病疏謝。
而病勢日篤,猶力憊視事。年十五歲時,夢中嘗得句云:「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莫知其謂。至是舟至烏蠻灘,舟人指曰:「此伏波廟前灘也。」公呀然登拜,如夢中所見,因誦夢中詩,歎人生行止之不偶雲。
十月初十日,復上疏乞骸骨,就醫養病。因薦林富自代。又一月,乃班師。至大庾嶺,謂布政使王公大用曰:「爾知孔明之所以付托姜維乎?」大用遂領兵擁護,為敦匠事。廿九日至南康縣,將屬纊,家童問何所囑。公曰:「他無所念,平生學問方才見得數分,未能與吾黨共成之,為可恨耳!」遂逝。舁至南安府公館而斂。柩經南、贛,雖深山窮谷,男女老弱皆縞素,匍匐哀迎,若喪考妣。凡所過江西地方,行道之人無不流涕者。
訃至,桂公萼欲因公乞養病疏參駁害公,令該司匿不舉,乃參其擅離職役,及處置廣西思、田、八寨恩威倒置,又詆其擒濠軍功冒濫,乞命多官會議。先此張公孚敬見公所處岑猛諸子及盧蘇、王受得宜,征剿八寨有方,奏至甚喜,極口稱歎,謂予知人之明。又述在南京時與言惓惓欲公之意,曰:「我今日方知王公之不可及!」即薦於朝,取來作輔,共成天下之治。桂公、楊公聞之皆不樂,及嗾錦衣衛都指揮聶能遷誣奏公用金銀百萬,托余送與張公,故薦公於兩廣。余疏辨其誣。奉旨:「黃綰學行才識,眾所共知,王守仁功高望隆,與論推重。聶能遷這廝捏詞妄奏,傷害正類,都察院便照前旨嚴加審問。務要追究與他代做奏詞並幫助奸惡人犯來說。黃綰安心供職,不必引嫌辭避。」下能遷於獄,杖之死。時予為詹事,桂公、楊公計欲害公,恐予在朝,適南禮侍缺,即推予補之。明年春,上將出郊,桂公密具揭帖奏云云。上遂允命多官會議,削公世襲公爵,並朝廷常行卹典贈謚,至今人以為恨。
公生而天資絕倫,讀書過目成誦。少喜任俠,長好詞章、仙、釋,既而以斯道為己任,以聖人為必可學而至。實心改過,以去己之疵;奮不顧身,以當天下之難。上欲以其學輔吾君,下以其學淑吾民,惓惓欲人同歸於善,欲以仁覆天下蒼生。人有宿怨深仇,皆置不較。雖處富貴,常有煙霞物表之思。視棄千金,猶如土芥,藜羹珍鼎,錦衣縕袍,大廈窮廬,視之如一。真所謂天生豪傑,挺然特立於世,求之近古,誠所未有者也。
配諸氏,參議養和公諱某女,不育。撫養族子曰正憲。諸氏卒,繼張氏,舉一子正億。適予女僅二周而公卒,遂鞠於余。以恩蔭授國子生。孫男曰承勳、承學囗囗;孫女五。
所著有《陽明集》、《居夷集》、《撫夷節略》、《五經臆說》、《大學古本旁注》及門人所記《傳習錄》,所纂則言誦而習者可知其造詣矣。
濠之變蓋非一日,其蒸淫奸暴,腥穢彰聞,賊殺善類,剝害細民,招亡納叛,誘致劇賊,召募四方驍勇,力能拔樹排關者,萬有餘徒。又使其黨王春等分□金銀數百萬,造奇巧器玩,賄結內外大小臣僚。至有奏保其仁孝者,有復其護衛者,有備其官僚者,有為潛布腹心於各鎮及幾內各要地,復陰置奸徒於滄州、淮揚、山東、河南之間。起事之日,號稱一十八萬,從之東下者實八九萬。非公忠義智勇,誓不與賊俱生,奚旬月之間,遂得克復堅城,俘擒元惡,以成宗社無疆之休哉?不特此也,南、贛等處賊巢蟠居三省,積數十年,如池大鬢之儔,皆勇力機智絕人者,非先計除之,則宸濠一呼,風從烏合,其為天下禍當何如也?且八寨為害積幾百年,思、田擾攘亦既數年,一旦除而安之,文武並用,處置經畫,皆久遠之圖。惜當路忌之既深,而南北臣又皆承望風旨,反肆彈劾。雖平日雅好公者,方公成功時,亦心害其能,考察之歲,承輔臣意。有功如邢珣、徐璉、陳槐、謝源等皆黜之。則國典之所以議功議能者安在哉!
予以女許公之子,蓋憫其孤而撫之。汪公鋐因予諍張公大同之征,當別其善惡,不當玉石俱焚,張公怒,汪迎其意,劾予回護屬官鄒守益,難居大臣,調予邊方參政。賴聖明復職。汪又為疏論公偽學,及指予皆為黨邪不忠。予又為疏明諍大同之心,又明公學術之忠國,及予所以憫子許婚攜撫,皆非得已。疏上,亦賴聖明拔之陷阱,因察公與守益之無辜。於乎!公既困屈,沒齒尚尤不免,則公與予平生所期何如,而皆僅止此者,豈非天與命也,悲夫!
子正憲、正億將以是年仲冬十一日奉公柩葬於洪溪之高村,為次其世行功爵,及所以致謗者,乞銘於宗工。幸憐而屬筆焉,以備他日太史氏之擇。謹狀。
祭
文親友祭文 九篇
石潭汪俊禮部尚書
惟公豪傑之才,經綸之業,習坎心亨,窮標峻揭。勳名既懋,德譽亦隆,陽明之稱,走卒兒童。維吾兄弟,投分最早,坐或達旦,何幽不討。忽謫萬里,執手贈言,誓將結茅,待子雲煙。公茲東來,曰:「予無樂,樂見故人,來踐舊約。」旗旐央央,流水瀰瀰,公私皇皇,或臥或起。乃重訂約,「其待予歸;歸將從容,山遨水嬉。」公既奏凱,吾治吾館。忽聞訃音,乃以喪返。嗚呼!公有大勞,國史輝煌;公有心學,傳者四方。公何以沒,吾何以傷?交情未竟,公進此觴。嗚呼哀哉!
北原熊浹吏部尚書南昌人
於乎!公有安危,朝廷重輕;公有進退,世道升降;公有存亡,聖學晦明。公之生也,士如寐覺;民如醉醒;吏振循良之化;將知仁義之兵;寇賊奸宄,逆節不敢以復萌。譬如祥麟威鳳,一見於海岳,群鳥百獸,率快睹以飛鳴。公之死也,士迷嚮往;民壞長城;吏肆貪殘之虐;將無紀律之馮;不逞餘孽,四方嘯聚而橫行。譬如山崩樑折,物害民殃,徒奔走而無寧。在昔江藩不軌,荷義舉兵,談笑而清。今幾何年,元惡大憝,已湮沒而無形。曠恩厚德,尚爾如生。方公之歸也,幸其鱔堂載啟,木鐸揚聲,斯文未喪,庶幾有興。其再出也,意其入秉鈞衡,輔成聖德,豈期仗鉞,不得一日立乎朝廷!悠然長逝,豈厭世濁之不可攖;抑天不遺,俾我民之失典刑。雖然,可盡者公五十七年之身,其不可盡者,與天地相為終始之令名。豫章為公過化之地,浹等遙瞻靈櫬匍匐往迎。豈無昭假,以慰微誠。此又不得以天下哀而奪吾黨私公之情。嗚呼哀哉!
誠齋汪鋐兵部尚書
惟公擅華國之文,奮匡君之節,懷希聖之心,彰伐叛之烈。一代之英,萬夫之傑,追韓、范以驅馳,兼朱、程而教設。夫何梁木忽傾,台星俄折?章水咽而不流,楚雲愁而四結。豈物理之乘除有數,抑造化之無常者不可以臆決。鋐叨繼公後,亦惟遵公之轍。辱公深知,大懼累公之哲。不敢以公所不屑者而自屑也。旅櫬搖搖,瀉椒漿以薦潔。陳詞未竟,自始無窮之咽。
胡東皋四川廉使
嗚呼哀哉!公其可死乎!母太夫人,孰為之養?煢煢遺孤,孰為之撫而成之乎?其大者,聖明堯、舜,方倚公為皋、夔;四方未甚迪亂,正倚公神武之功以鎮之,而公其忍死乎?又其大者,聖學不明,幾千百年於茲,賴公良知之學以昭揭之;雖有妙契獨得,亦天之有意於斯世斯人,故屬公以先知先覺之責,公之門人滿天下,固不無如顏、如閔、如參、如賜者出於其間,足以繼往開來,永公之傳於不朽,然公不及親見其道之大明大行於天下,公其忍死矣乎?嗚呼哀哉!雖然,功在社稷,道在人心,文章在遺書,母老子幼而有二仲之賢為可恃。且死王事,公復何憾,予又安得戚戚於生死之間乎?獨相去萬里,不得執手永訣,親視含襚,為可恨耳。茲以兵事就道,臨風一奠,以寄吾哀;而萬一之私,曷其有涯也邪!
徐 璽
嗚呼!先生有汲長孺之直而辭不至於憨;有張晉公之忠而謀不至於疏;有朱晦庵、陸象山之讀書窮理穎悟直截,而存心致知不至於偏廢。方其夷江左之大難也,浩然歸志,自謂得所欲矣。及聞百粵之亂也,應召而起,履險若夷,功以時建,大彰德威。中道而殞,與櫬以歸。嗚呼!先生而止於斯耶!吾子曰愛,受教門下,先生愛重匪特親故;先十年而卒,先生哭之慟。孰謂吾今之哭先生,猶先生之哭吾子也!嗚呼痛哉!壽夭天也,生順死安,吾豈為先生憾。然朝廷失重臣,斯文失宗主,幼子失所怙,嗚呼痛哉!敬陳薄奠,聊寄痛哀。魂兮耿耿,鑒茲永懷。
儲良材巡按御史
嗚呼!先生勳業文章,聲光榮遇,夫人能知之,亦能道之,夫復何言!客歲雲暮,柩臨南浦,良材等載奠載奔,小大莫處。想其道玉山,歷草萍,東望會稽,先生故里也。搖搖旅魂,庶其寧止。嗚呼!異土之殞,數也;首丘之敦,仁也。數以任其適然;仁以歸於至當。君子也,尚何言哉!
儲良材巡按御史
嗚呼!濂、洛雲逝,斯道攸卬。公啟絕學,允協於中。鑰蔽發蒙,我知孔良。允文允武,綏我四方。四方既同,公歸江東。童冠二三,春風融融。岑寇匪茹,跳梁三紀。維公來止,載橐弓矢。南夷底績,公既彌留。人百其哀,況我同儔。小人靡悱,君子曷宗?羞我黃流,為天下慟。嗚呼哀哉!
王堯封右副都御史
嗚呼!先生以純粹之資,剛毅之氣,通達之才,雄渾之文,心得之學,今焉已哉!方其抗逆堅也,而奸黨息;殲叛宗也,而天下安;化瑤、僮也,而邊夷格。帝念厥勳,爵位載錫,聲光洋洋,簪纓奕奕,今焉已哉!方今聖明在上,勵精唐、虞之治,天奚奪之速,而顧不遺,以共弼厥成耶?嗚呼!天宅茫茫,至難諶也。寒螿唧唧於月砌,鸞鳳淪沒於岑丘,蕙蘭靡靡於蔓草,薋施蕃盛於道周,慨物運之不齊,於天道乎奚尤?於乎先生,其己焉哉!堯封等竟陳詞兮酌醴,靈彷彿兮淹留。
王暐
嗚呼!先生排奸觸忌,忠則烈矣;蒙難考貞,節則甘矣;戰亂靖戎,功則懋矣;修辭立教,文則崇矣;撝謙下士,德則允矣;明誠合一,道則章矣。忠足以名世,而孤忠諛簸弄之黨;節足以名世,而奪循資固寵之習;功足以名世,而基社稷無疆之休;文足以名世,而洗杜撰鑿空之陋;德足以名世,而動凌高厲空之志;道足以名世,而破支離偏曲之學。然則先生之生也,雖謂其隨之以存。先生之死也,孰謂其隨之以滅?如有作者,其不可及已夫,嗚呼先生!有司祭文 三篇
吉安府知府張漢等
於乎先生!弘毅剛大,履險涉崎,忠孝文武,為學者師。任崇正黜邪之責而功同孟氏,合知行動靜之一而道傳子思。問罪興思,堂堂豫章之陣;而懷來安輯,正正百粵之旗。方南仲奏春風之凱,而武候星殞;乃龍蛇遘康成之夢,而學者興悲。《六經》之迷途誰指?明堂之梁棟誰支?誰作萬里之長城?誰窺一貫之藩籬?豈非天奪朝廷之楊綰與吾黨之濂溪!漢等晚生末學,敬仰光休。矧廬陵望邑,為先生過化舊邦,而流風餘韻,為先生之山斗門牆。朔姚江而源流滾滾,瞻五嶺而雲樹蒼蒼。訃聞螺浦,悲傷旁皇。徒使吾黨德鉶道范之望,付之於無何有之鄉!有奠椒漿,有淚淋浪,臨風載拜,先生其來嘗。
南昌府儒學教授廖廷臣等
惟公以心會道,倡學東南;以義興師,討平逆藩。天子曰都,爰錫公爵。四方景之,泰山喬岳。公方東歸,江漢龍飛。冀公憑翼,道與時熙。固天下之延頸,實我公之優為。詎意百粵群丑,弄兵潢池。歛曰「平之,匪公弗宜。」拜命南征,蠻方丕敘。經略彌年,委身勞瘁。連章乞歸,公疾乃革。天不遺,斯文之厄。嗚呼!公之功業,似若未竟;公之道德,曷系存亡。蓋功雖以存而建,道不以死而弗彰。公無憾矣。
玉山知縣呂應陽
嗚呼哀哉!銅柱標伏波之勳,峴碑墮羊公之淚。嗚呼哀哉!明堂遺棟石之思,稽山還英靈之氣。嗚呼哀哉!邊陲罷鎖鑰之防,章縫奪蓍龜之恃。殲我哲人,豈其躬瘁。應陽等竊嘗淑公緒論,恨未登其庭也。來吏茲上,聞諸異時,逆藩拂經,丕曰是膺,伊豪傑之奮義,實夫子之先聲。不然,雖竭西江之水,未足以洗數年之兵。是則公之澤在天下,而西人再造於公,世世德也。靈輀何來,載疑載驚!今也號叨,昔也歡迎。我奠我奔,願百其身。公乘白雲,厥鑒孔神,而陽耿耿於平日者,猶未能盡鳴也。門人祭文 十五篇
顧應祥應良
嗚呼夫子!天其憫俗學之卑陋,而生此真儒耶?何栽培之獨厚也?其眷聖上之中興,而生此賢佐邪?又何遽奪而使之不壽也?嗚呼夫子!今不可作矣!斯道斯民,真不幸矣,夫復何言!夫復何言!尤所私痛者,妙道精義不可復聞,霽月光風不可復見矣。將使末學倀倀,可受而不可傳邪?嗚呼哀哉!敬陳遠奠,封寄潺湲。盛德大業,言莫能名;至痛深悲,辭莫能宣。
黃宗明
自道術為天下裂,而人不知其有己,忘內逐外,誇多斗靡,搜羅訓詁,立世赤幟。孔、孟既遠,濂、洛亦逝;豈無豪傑,如草廬氏,覺彼暮年,精力隨弊;金溪之學,為世大忌。惟我夫子,丰神凜異,少也雄傑,出入亦幾。鬼神通思,精識徑詣,汎掃支離,收功一致。哀我人斯,開關啟閉,良知之說,直截簡易,無俟推求,無不該具。順我良知,行罔或悖。逆瑾扇惑,言官盡系,公觸危機,從容就理。謫官蠻貊,艱難罔躓。汀、贛賊起,公握兵符,獷狡既殄,老稚歌呼。藩王稱亂,海內憂虞。夫子倡義,一鼓獻俘。岑氏構禍,東南驛騷,五六年間,財耗兵逃。公撫循之,鞭笞其豪。事適機宜,畏威懷德,出其死力,裹糧滅賊。八寨奇功,神武難名。十年命將,手提重兵。人曰勞止,馳驅靡寧;先生再至,寂無軍聲。講學其間,朝夕靡停;運籌決策,賊以計平。出入兩廣,瘴癘傷生,積成疾疚,中道殞傾。於乎痛哉!夫子之教,如揭日月,人方瞻仰,斯文遽絕。夫子之忠,功在社稷,身死未幾,讒謗交集。世路險崎,人言易訛,命也如何,憂患實多。某自服膺,十有餘年,奔走畏途,舊學就捐,孤負教育,誰執其愆。今茲矢心,昕日勉旃,啟夕跽奠,號呼旻天。明發赴官,敢附告焉,嗚呼哀哉!
魏良器
嗚呼,先生遽止於斯邪!振千年之絕學,發吾人之良知,靡用志以安排,曷思索而議擬,自知柔而知剛,自知顯而知微。挽人心於根本,洗末學之支離。真韓子所謂功不在禹下,障百川而東之。使天假先生以年,大明此道,斯世殆將皞皞而熙熙。於乎!曾謂先生而遽止於斯邪!壬癸甲乙之歲,坐春風於會稽,先生攜某於陽明之麓,放舟於若耶之溪,徘徊晨夕,以砭其愚而指其迷。已而已而,今不可得而復矣!嗚呼!天果有意於斯道耶?何嗇我先生之期頤?天果無意於斯道耶?則二三子在焉,苟不忘先生之教,其傳猶或可期。洋洋如在之靈,尚其陰隙而默相之。於乎!章江之水,其流湯湯,既羞我淆,爰薦我觴,睹靈輀之既駕,愴予衷之皇皇。
應 典
維公學承千聖之傳,道闡諸儒之秘。立言垂訓,體本良知,功歸格致。修齊治平,一言以蔽。將刊末學之支離,司二教之同異,總攝萬殊,歸之一致。進以覺夫當時,退以淑諸來裔。彼忠諫之動朝廷,勳業之銘鼎彝,文章之被金石,世之君子或以為難,在公則為餘事耳。方奉命以南征,為朝野之毗倚。胡天命之不延,乃一朝而雲痿!典等受教有年,卒業無恃,慟候江千,淚無從止。嗚呼!公雖已矣,神其在天,文未墜地,庶幾有傳。握椒蘭以薦心,指江流而誓焉。惟遜志以無負,庶歆格乎斯筵。
欒惠等
嗚呼!乾坤孕秀,哲人降生。睿智間出,忠孝天成。多才多藝,天縱其能。精一之學,堯、舜是承。良知垂教,如夢得醒。四方風動,豪傑奮興。雲集魚貫,日萃講庭。豈其徒學,為國柱石。忠耿立朝,不避權逆。竄逐夷方,優遊自適。世態浮華,無能損益。玉蘊山輝,珠沉光溢。宸濠倡亂,人心惶惶,禍自蕭牆,誰敢為敵?惟師威武,一鼓褫魄。功業既著,讒口交棘。師乃休休,退而自食,榮辱毀譽,弗留於臆。惟道不明,心焉則戚;與二三子,講學是力。風月為朋,山水成癖,點瑟回琴,歌詠其側。天王聖明,旂常紀績。西丑陸梁,日費千倉,凱功未奏,主憂寧忘。奉詔徂征,應時翱翔。既負重委,文德丕揚。先聲按撫,弓矢斯張。丑類來歸,緝緝洋洋。曰「今已後,弗復敢攘。」師乃諭曰:「兵加不軌,不殺投降。爾歸王化,我豈爾戕。歸完爾室,干乃農桑。」亦有八寨,盜賊業積。一罹其毒,朝不保夕。開國以來,屢征弗獲。選將用兵,曾何休息?貽禍非小,實傷國脈。窺望竊發,其機已迫。師軫民憂,不計失得,詢謀僉同,便宜行策,神機應變,旬日剿賊。巢穴既空,瘡痍蕩滌,招撫流移,復其田宅。長慮永圖,扶病區畫,相彼夷方,隨俗因革:爰立土官,分地授職,犬牙相制,世守疆域;保甲既嚴,部伍既飭,統於流官,庶無間隙。爰修文教,俾肄儒籍,變化夷族,實為美則。似茲哲人,邦其有光,蒼生父母,後學梯航,宜應福祉,享壽無疆。胡天不憫,俾沒瘴鄉!王事忠矣,遺孤誰將!斯道之責,孰能擔當?嗚呼已矣!朝野悲傷。知夫子者,和氣春陽;昧夫子者,如刺如芒。嗚呼!道大難容,古今之常,爰有公論,孰為泯藏?惠等聞訃驚悼,涕泣沾裳,匪天喪師,二三子殃。百拜薦奠,聊洩悲腸。靈其不昧,庶幾鑒嘗。
王良知
嗚呼已矣!自夫子沒而乾坤無粹氣矣,山嶽無英靈矣,國家無柱石矣,弟子無依歸矣,嗚呼已矣!詎謂廣南之役遂為永訣矣乎!夫子以道殉身,以身殉國,超然於壽夭之間,則亦何憾?而二三子之悲傷,則固無以自贖於今日也,嗚呼哀哉!薄奠一觴,摛詞伸忱。神其不昧,庶幾來歆。
薛侃翁萬達
嗚呼!世有一長一善,皆足以自章明。而吾夫子學繼往聖,功在生民,顧不能安於有位,以大其與人為善之心,豈非淺近易知而精微難悟,劣己者容而勝己者難為讓耶?且自精一之傳岐而為二,學者淪無滯有,見小遺大,茫無所入。吾夫子發明良知之說,真切簡易,廣大悉備。漫汗者疑其約,而不知隨遇功成,無施不可,非枯寂也。拘曲者疑其泛,而不知方員無滯,動出規矩,非率略也。襲古者疑其背經,考之孔、孟,質諸周、程,蓋無一字一意之弗合。尚同者疑其立異,然即乎人情,通乎物理,未嘗有一事一言之或迂。是大有功於世教聖門之宗旨也。蓋其求之也備嘗艱難,故其得之也,資之深若淵泉之莫測,應之妙若鬼神之不可知,教之有序,若時雨之施,弗先弗後,而言易入,若春風煦物,一沾一長。其平居收斂,若山林之叟,了無聞識,其發大論,臨大難,斷大事,則沛然若河海之傾,確然若蓍龜之信而莫知其以也。世之議夫子者,非晏嬰之知,則彭更之疑;非互鄉之惑,則子路之不悅;非沮溺荷蕢之譏,則武叔、淳於髡之詆;用是紛紜,非夫子之不幸,世之不幸也。侃也不肖,久立門牆而無聞。頃年以來,知切淬勵。夫子逝矣,慨依歸之無從,慮身世之弗立,鬱鬱如癡,奄奄在告,蓋一年於茲矣。方將矢證同志,期奉遺訓,尚賴在天之靈昭鑒啟牖,使斯道大明於天下,傳之來世,以永芘於無窮。是固夫子未盡之志也。靈輀將駕,薄奠一觴,衷懷耿耿,天高地長,於乎哀哉!
應大桂
嗚呼!人知有先生之道,而或未盡得先生之教;人陰荷先生之功,而或未盡白先生之忠。己卯之變,吾不知其何如也,而謗固以隨;交廣之難,吾不知其何如也,而死竟以俱。嗚呼!外吾教者斯優,晦吾忠者斯□,豈瘴癘之足尤,實氣運之不扶。虎豹委於空山,豺狼號於當路,風雨嗟其何及,家園慘而誰顧!吾念先生之悟道也,以良知為扃鑰;其收功也,以格致為實際。體常秘於玄默,用實粲於經濟。桂等猶及見先生之面,復密邇先生之明,雖未稔於耳提口授之下,或少得於神交契悟之餘。方有待於卒業,而先生竟以若斯。痛先覺之早逝,悵末學其何依?幸門牆之無恙,或斯文之在茲。
劉 魁
嗚呼!夫子已矣,後學失所宗矣,生民失所望矣,吾道一脈之傳,將復付之誰矣?雖然,人心有覺,德音未亡;儼門牆之在望,顧堂室之非遙;去意見之私而必於嚮往,掃安排之障而果於先登,是在二三子,後死者不得辭其責矣。歸葬有日,築室無期,臨風遣使,有淚漣洏,嗟何及矣!矢志靡他,庶其慰矣。
萬 潮
嗚呼!古所謂豪傑之才,聖賢之學,社稷之臣,非先生其人耶?曩哭先生之柩於錢塘之滸,今拜先生之墓於蘭亭之陽,吾道終天之慟,其何能已耶!潮早歲受知,不徒文字,循循善誘,孔、孟我師;剖障決藩,直指本體,良知是致,一以貫之。謹服膺以周旋,若飲渴而食饑。悟大道之易簡,信精一而無私。顧雖有覺而即在,實惟念茲而在茲。夙夜戰兢,深懼無以奉揚先生之教,惟先生在天之靈,陰啟予而終成兮!
張津等
惟我夫子,德本誠明,才兼文武。以踐履為實而厭俗學之支離,以廣大為心而陋專門之訓詁。功夫啟易簡之規,指授辟良知之戶。惟所立之甚高,故隨在而有補。以之講道則化洽時雨之施,以之立朝則儀漸鴻羽之楚,以之承詔奏則右尹折招之詩,以獻君謨則宣公獨對之語。至於名振華夷,勳邁今古:季札觀魯,方陳南龠之儀;山甫徂齊,復正東方之虜。元惡之首既殲,丑類之儔鹹撫,此則勇夫悍士猶以為難,而夫子獨談笑於指顧。夫何中山之功甫就,俄盈謗篋之書;武侯之恨有餘,輒動英雄之撫。一老不遺,萬民何楚?天軸西馳,江聲東吐;草正芳兮鳺鳴,日未斜兮鵬舞;叫台城兮雲悲,撫鐘阜兮煙鎖。吁嗟夫子兮固無所憾,而辱倚門牆者不能不為終身之苦!學未傳心,言徒在耳,忍觀絕筆之銘,式奠臨棺之祖。悵吾道之已窮,蓋不知涕灑長空之雨。嗚呼哀哉!
王時柯等
嗚呼!天惟純佑,材生文武,學本誠明,道宗鄒魯,羽翼程朱,頡頏申甫。早掇巍科,筮仕天部。始謫龍場,直言忤主。九死不回,孤忠自許。繼遷廬陵,人思召父。再擢鴻臚,薦登樞府。專閫分符,衣繡持斧,機密慮周,戰勝攻取,芟夷洞寇,四民安堵。蠢茲逆藩,束身就虜。勤在王家,爵封南浦。瑤、僮相攻,賴公柔撫。煢獨無告,賴公哺乳,民昔干戈,今豆且俎。民昔呻吟,今歌且舞。式遏寇攘,孰敢予侮?憂無西顧,殿有南土。麗日祥雲,和風甘雨,山斗仰瞻,鳳凰快睹,厥德斯懋,厥施斯普,人懷至今,公竟作古。意公神靈,翱翔天宇;在帝左右,為帝夾輔;降為河岳,廟食簋簠。柯等親炙至教,恩沾肺腑。憶昔請益,期以振旅。雲胡背棄,使我心苦。敬奠一觴,痛深談虎。
鄒守益
聖學綿綿,嘻其微矣。貿然末俗,紛交馳矣。矧茲寡陋,莫知所之矣。謂考究遺經,可自得矣;旁搜遠勘,亦孔之疲矣;將摹仿而效,千古可期矣。外貌或似,精神非矣。不遇囗,孰醒我迷矣。良知匪外鑠,自秉彝矣。戒慎恐懼,通晝夜而知矣。酬酢萬化,囗我規規矣。聲應氣求,四方其隨矣。譬彼昏曀,慶囗矣。霜霧忽乘之,眾安歸矣。將民之無祿,罹此菑矣。百世之慟,豈獨予私矣。
葉 溥
嗚呼先生!乾坤間氣。嗚呼先生!夷夏重名。謂孔、孟學必可成也,謂周、召功必可立也,故以心覺天下,不罔以生也,以身翰天下,力盡而斃也。竟虛天子之注,日深吾黨之思。將造物者忌功抑忌德也,何遽止此而不究所志也?嗚呼先生!系誰無福?
陽克慎
嗚呼!天胡奪我先生之速耶?有濂溪之學而能自強,有武侯之忠而能自將,有子儀之功而能自忘,有良平之智而能自藏,真所謂文武兼資,乾坤間氣,領袖後學,柱石明堂者也。天胡奪之速耶?撫靈輀兮涕泗淋浪,泰山頹兮莫知嚮往。絮酒為儀兮薦此衷腸,神尚不昧兮來格洋洋。師服問
錢德洪
夫子既沒於南安,寬、畿奔喪廣信,擬所服於竹峰邵子。邵子曰:「昔者孔子沒,子貢若喪父而無服制也。」寬、畿曰:「然。然則今日若有間也。夫子沒於道路,執喪者弗從。寬也父母在,麻衣布絰弗敢有加焉;畿請服斬以從,至越則釋,麻衣布絰,終葬則釋;寬居越則絰,歸姚則否,何如?」邵子曰:「亦宜。」於是畿也服斬以行。訃告同門
錢德洪
去年季冬十九日,寬、畿西渡錢塘,將北趨殿封。二十二日,有人自廣來,傳夫子以病告,將還庾嶺。聞之且喜且疑,即日舟迎至蘭溪。傳言夫子已逝,相顧駭怖,不知所出。且相慰曰:「天為吾道,必無此事。」兼程夜抵龍游驛,吏曰:「信矣,於十一月二十九日午時終於江西之南安。」聞之昏殞憒絕,不知所答。及旦,反風,且雨,舟弗能前,望南而哭。天乎!何至此極邪!吾生如偃草棘薪,何益於世,胡不使我百身以贖,而顧萎吾夫子邪!日夜痛哭,病不能興。除夕至常山,又相與自解曰:「命也已矣,天實為之,奈之何哉!」
斯道晦冥幾千百年,而昭明靈覺之體終古不磨,至吾夫子始盡發其秘。同志相承日孚以博,乃有今日,亦云兆矣。天子聖明,注眷日殷,在朝諸老又更相引汲,使其得遂同心,則其未盡之志當更展矣。今若此,天意若將何哉!或者三代以降氣數薄蝕,天道之秘既以其人而發洩之,又旋而撲滅之乎?朔觀孔、孟,已莫不然。夫孔、孟之不得身行其學者,上無君也。今有君矣,而夫子又若此,果何謂邪?
前年秋,夫子將有廣行,寬、畿各以所見未一,懼遠離之無正也,因夜侍天泉橋而請質焉。夫子兩是之,且進之以相益之義。冬初,追送於嚴灘請益,夫子又為究極之說。由是退與四方同志更相切磨,一年之別,頗得所省,冀是見復得遂請益也,何遽有是邪!嗚呼!別次嚴灘,逾年而聞訃復於是焉,云何一日判手,遂為終身永訣已乎!
夫子勤勞王家,殉身以道,古固有勤事而野死者,則亦何憾,特吾二三子不能以為生耳。向使吾人懵然無聞,如夢如醉以生於世,則亦已矣;聞道及此而遽使我止此焉,吾何以生為哉?人生不聞道,猶不生也;聞道而未見其止,猶不聞也。夫子教我發我,引我翼我,循循拳拳而不倦者幾十年,而吾所聞止此,是夫子之沒,亦吾沒也,吾何以生為哉?嗚呼!命也已矣,天實為之,奈之何哉!
所幸四方同志信道日眾,夫子遺書之存,《五經》有刪正,《四書》有傍注,傳習有錄,文有文錄,詩有詩錄,政事有政事錄,亦足恃矣。是夫子雖沒,其心在宇宙,其言在遺書,百世以俟聖人,斷斷乎知其不可易也。明發逾玉山,水陸兼程,以尋吾夫子遊魂,收其遺書。歸襄大事於稽山之麓,與其弟侄子姓及我書院同志築室於場,相勉不懈,以冀成吾夫子之志。尚望我四方同志爰念根本之地,勿為遐遺,乃大慰也。
昔者孔子之道不能身見於行,沒乃光於萬世者,亦以其門人子弟相守不變耳。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人揖子貢,相向失聲,是非兒女之情也。三年之聚,亦以精其學也。子貢反,築室獨居三年,則益粹於進矣。凡我同志,遠者、仕者,雖不必居三年,其亦肯間相一聚,以庶幾相期於成乎?
逾月之外,喪事少舒,將遣人遍采夫子遺言及朋友私錄以續成書,凡我同志,幸於夫子片紙只語備錄以示。嗣是而後,每三年則復遣人,一以裒吾夫子之教言,不至漫逸,一以驗朋友之進足,為吾不肖者私淑也。
荒悖恍惚,不知所云。水陸茫茫,預以陳告,惟吾同志,憐念憐念!遇喪於貴溪書哀感
錢德洪
嘉靖戊子八月,夫子既定思、田、賓、潯之亂,疾作。二十六日,旋師廣州。十一月己亥,疾亟,乃疏請骸骨。二十一日逾大庾嶺,方伯王君大用密遣人備棺後載。二十九日疾將革,問侍者曰:「至南康幾何?」對曰:「距三郵」曰:「恐不及矣。」侍者曰:「王方伯以壽木隨,弗敢告。」夫子時尚衣冠倚童子危坐,乃張目曰:「渠能是念邪!」須臾氣息,次南安之青田,實十一月二十九日丁卯午時也。是日,贛州兵備張君思聰,太守王君世芳,節推陸君府奔自贛;節推周君積奔自南安,皆弗及訣,哭之慟。明日,張敦匠事,飾附設披積,請沐浴於南野驛,親進含玉;陸同殮襚。又明日,南贛巡撫汪公鈜來蒞喪紀,士民擁途哀號,汪為之揮涕慰勞。十二月二十日,喪至南昌,有司分道而迎,巡按御史儲君良材,提學副使趙君淵哭,士民皆哭,聲載於道。乃挽喪留於南浦,請改歲而行,以盡士民之哀。趙日至三踴哭。有問之,曰:「吾豈為乃公哭邪?」己丑改歲六日,將發舟,北風厲甚。儲焚香虔祝於柩曰:「公弗行,豈為士民留邪?公黨有子嗣,門人亦望公久矣。」即時反風,不四日,直抵信州。
嗚呼!夫子沒而諸大夫之周旋者至矣。是固夫子盛德所感,亦諸大夫好德之誠也。二三子弗身承其勞,聞其事能弗以為思乎?詳述之,用以告吾同門者。
書稽山感別卷
錢德洪
人有異常之恩於我者,君子感乎?異常之恩,不可恩也;不可恩,不可感也。是故稽顙再拜,頌言煩悉,報之微也;適館受飧,左右以贐,惠之微也。其遭也無自,其合也不媒,其聚弗親,其離弗違,無致而至,莫知其以,此恩之至也,感之極也。今夫龍興而雲從,雲非恩乎龍而從也,噓吸為變,莫之致也。計功量者,孰為恩,孰為感,悉悉而數之,則薄矣。吾於贛城楊君竹溪之於夫子何以異。吾固不能忘情於恩感,固亦無以為恩感也。
昔者夫子奉命南征,以不殺之仁,綏思、田之頑民。維時荷戈持戟之士,其孫謀吳略,勇力拔眾者,為不少矣。及成功之日,乃皆一時歸散,環視諸庭,依依不忍去。若左廣之武和齋,吉水之龍北山,贛之劉易齋及君者,乃皆退然若弗勝衣之士,是四君者豈有意而相遭邪?必其所存有以近吾夫子不殺之仁,故不謀而自合。至夫子待命北巡,忽為南安之變也,君皇皇然親含襚,扶輿櫬,行則與蒸徒共揖,止則與二三同門麻衣布絰並就哭位。是固何自而然哉?夫仁,人心也,通幽明,忘物我,不以生而親,不以死而忘,無致而致,雖四君亦莫之知也。四君且莫之知,吾又得而恩感乎哉?故我欲稽顙再拜,頌言煩悉,以報其情,而其情終不可報;吾欲適館受飧,左右以贐,以惠其去,而其去終不可惠。故相率歸於無言。噫!無言之感,洞徹千古,吾亦無如之何也已。雖然,君去而能益篤吾夫子不殺之仁,則吾之無言者尚有無窮之言也。因其去,吾復能已於言乎?是為書。
謝江廣諸當道書
錢德洪
冬暮,寬、畿渡錢塘,將趨北上。適廣中有人至,報父師陽明先生以病告,沿途待命,將逾庾嶺矣。即具舟南迎,至蘭溪,忽聞南安之變。慌怖三問三疑,奔至龍游,傳果實矣。死乎!何至此極邪!吾師以王事馳驅,盡心亶力,今果勤事而野死矣乎?在吾師以身許國,死復何憾,獨不肖二三子哀恨之私,有不能一日解諸懷耳。夫自講學四十餘年,從之遊者遍海內,沒乃無一人親含襚,殮手足,以供二三子之職,哀憫何甚!
寬、畿北面有年矣,教我撫我,誘我翼我,實有罔極之恩,而今若此,無涯之戚,誰則任之!兼程至貴溪,始得憑哭其棺。間乃詢之廝吏,始知臨終之地,長途空寂,前後弗及。幸我大人先生有預事之謀,載棺相隨,使永訣之晨得以時殮襚。是雖子嗣門人親臨其事,當無逾此,誠死生而肉骨者也,恩孰大焉!夫吾師有罔極之恩,而沒則貽我以無涯之戚,今賴大人得少慰焉,是大人之恩於二三子,實有無涯之感矣。夫野死而無悔者,夫子之忠也;無歸而殯者,大人之仁也。斯二者固皆天下之公義,而區區之恩感不與焉。特吾二三子兒女之情,至此皆不能已於無言耳。剖心刻骨,有言莫盡。《詩》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荒悖布情不悉,惟憐而終教之。
再謝汪誠齋書
錢德洪
父師之喪頗德庇,於二月四日奠於堂矣。感公之私,與日俱積。乃弟乃子頗能承襲遺規,弗至逾禮。四方同門亦日來奔,頗具執事。是皆先生倡厚德於前,故子弟門人知激勸於後,不敢以薄自處,重獲罪於大君子之門也。所諭父師軍中羨余銀兩,責其官□送嗣子,是執事哀死之情,推及遺孤,此恩此德,非特其子弟知感,在門人小子,佩刻亦殊深矣。但父師嗣子方及四齡,未有知識;親弟守儉、守文、守章,繼子正憲欲代之言,顧其中有願言而不敢盡者。生輩恃在舊愛,敢代為之言,惟執事其終聽焉。
父師兩廣事宜,間嘗詢之幕士矣,頗有能悉其概者。謂奏凱之日,禮有太平筵宴及慶賀贐送之儀,水夫門子供具中有情不得卻與例不必卻者,收貯賞功所,謂之羨余,以作公賞之費。成功之後,將歸,乃總其賞功正數,所給公帑不過一萬餘兩,皆發梧州矣。正數之外,有此羨余,仍命並發梧州。從者又以沿途待命,恐遲留日久,尚有不時之需,姑攜附以行,俟隨地遣發。不意未至南安,罹此兇變!病革之晨,親命僕隸檢遺書,治行篋,命賞功官勞其勤勞而歸羨余於公。此實父師之治命也。當事者既匿其情不以告夫先生,而先生又切哀死之情,篤遺孤之愛,案官吏之請,從合得之議,謂大臣驅馳王事,身殞邊陲,痛有餘哀,禮當厚報。況物出羨余,受之不為傷義,故直以事斷而不疑其為私。其恩可謂厚矣。特弟子登受之餘,尚不免於惶惑。蓋以父師既有成命,前日之歸是,則今日之受非矣。苟不度義而私受之,恐拂死者之情,終無以白於地下也。且子弟之事親,平時一言,罔敢逾越,況軍旅之事,易簀之言,顧忍違忘而私受乎?夫可以與者大人之賜,可以無取者父師之心,取之惟恐違死者之命而重生者之罪,則又其子弟衷由之情,用是不避呵叱,謹勒手狀,代為先生布。並原銀五百三十二兩,托參隨州判龍光原義男添貴送復台下,伏望驗發公帑,使存歿之心可以質諸天地鬼神。是則先生無窮之賜,幽明共戴之恩也。不勝冒犯殞悼之至!
再謝儲谷泉書
錢德洪
寬、畿不率,弗祐於天,遽奪吾師之速;黃發乳口,失所保哺,皇皇然無所歸。時聞兇訃,又恨未及相隨以趨曳杖之歌;天喪斯文,後死者終弗與聞矣乎!既而奔喪貴溪,馮哭之餘,水漿不入於口,奄奄氣息,若無復可生於人世矣。間乃詢其後事,乃知諸君子殫心瘁力,送死無憾,而先生左右維持之力居多。愚以為相知之情至此,亦云足矣。及凡所經歷,舟未入境,而執事之戒命已先哭奠虔愨,雖有司好德之同,而激動之機不無所自,哀感何言。僕且私告曰:公慮吾主君家事也,云云;曰公慮吾主君勳業未著,云云。已而,朋友又私相語曰:公慟吾夫子者,悼其教未明於天下也,云云。生輩矍然而起曰:「有是哉!何公信愛之至有如此也。」
噫!天下之愛吾夫子者有矣,歎之而已矣;信我夫子者有矣,感之而已矣;孰有如吾執事精神心思,周旋曲折,實以見之行事者乎!必其平日相孚默契,有甚不得已者藏於其中,是未可聲音笑貌為也。吾儕小人自失所恃,遽恐吾道終底於躄塞。不知天下大君子有如先生者出於其間,斯道雖重,主盟得人,吾何以懼乎哉?孟子曰:「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今茲有乎爾矣!今茲有乎爾矣!於是自衢以下,順流而歸,慷慨激亢,無復為兒女之情。是先生不言之教,起我跛躄於顛躋之中,吾當何以為報哉!
二月四日,已妥靈於堂。乃弟乃子,頗知自植,四方同門,又日來至,喪事聊此議處,不復敢遠嬰先生之懷矣。蕭尚賢事略具汪公別紙,並奉請教。小廝輩以小嫌構辭,致煩案牘。在先生寬仁之下,當必有處。然是人亦無足過責者,夫子用之,所謂略其全體之陋,以用其一肢之能,故其報死之情亦如是而已矣。今慾望之大過,是又若以其一肢之得,而復責其全體之失也,難矣。恃在推愛,妄敢喋喋,荒悖不恭,萬罪萬罪!
喪紀
程煇
我師緒山先生編次《陽明夫子家乘》成,煇受而讀之,作而歎曰:「嗟呼!天道報施善人,抑何其不可測邪!方夫子之生也,苦心妙悟,以續如線之道脈矣,乃偽學之謗不能弭;倡義興師,以殲謀畔之獨夫矣,乃君側之惡不能去;開誠布心,不煩一旅,以格數百年負固之黨矣,乃當軸之忌不能回,使其身一日立乎朝廷之上。何其與世之落落也?及其沒也,哭者盡哀,祭者盡誠,至今有吊其墓,謁其祠,拜其家廟,為之太息流涕而不置者。又何其得眾之鼎鼎也?竊惑焉。」先生進而教之曰:「是不可以觀天人負勝之機矣乎?夫子之所不能者,時之艱也,人之勝也;其所能者,德之孚也,天之定也。而又何惑哉?吾方哀祭文之不能盡錄者屬子以終事焉。蓋文固有略者矣;將人之祭於地與就其家而祭焉者,皆其實德所感,而人情之所不能已者,顧可略而不書乎?子其揭日月為序,凡顯而公卿,微而庶人,有舉必書,庶定者可考而見,且使我後之人知夫子有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滅者,良在此而不在彼也。」煇避席曰:「敬聞命矣。」作《喪紀》。
夫子以戊子仲冬之丁卯卒於南安府青龍舖,輿止南野驛。越四日,為季冬庚午,門人廣東布政王大用,推官周積,舉人劉邦采,實敦後事。副使張思聰率屬吏知府王世芳,同知何瑤,大庾知縣葉章,府學訓導楊登玉、王圭、陳守道,庠生張紱、李節、王輅、王輔等哭奠,乃殮。殮已,署上猶縣事經歷許同朝,崇義知縣祝澍,南康教諭管輔,訓導劉森,庠生劉爵等,千戶劉環、俞春、周祥,門人知府王鑾、陽克慎,鄉約王秉言,各就位哭奠。
壬申,梓抵贛州府水西驛。提督都御史汪鋐,同知何瑤,推官陸府,檢校唐本,鄉宦宋元,指揮錢堂,知事郭鋮,千百戶何湧江、馬昂、吳倫、譚景受、卜福、嚴述、王寧、王憲、潘鈺、余洪、畢祥、楊守、武昌,千戶所指揮陳偉,門人郎中劉寅,都指揮同知余恩,庠生易紹宣、李喬崇、李挺、李憲、何進隆、何進德、曾廷珂、曾廷璉、黃譜、黎教、王槐密、王振朝、劉鳳月、劉天錫、劉瞬、彭遇貴、謝天表、謝天眷、桂士元、桂薰、袁泰、張鏜、汪梅、周蘭、宋金、雷銳、雷兌、應辰、鐘振、俞鶚、湯偉、杜相、黃鏊各就位哭奠。張思聰、周積又各特舉焉。
丁丑,櫬抵吉安府螺川驛。僉事陳璧,知府張漢,同知張烈,通判蔣英,林春澤,建官周在,廬陵知縣常序,署泰和縣事知事汪仲,縣丞劉綸,主簿莊伯瑤,典史李江,教諭林文焯,訓導金玥、張旦,吉水縣丞楊伯謙,主簿辛仲實,萬安主簿楊廷蘭,信豐指揮同知林節,鄉宦尚書羅欽順,副使羅欽德,副都御史羅欽忠,門人御史王時柯,庠生蕭寵、蕭榮、王舜鵬、袁登應、羅冏、謝廷昭、周文甫、王惠迪、劉德、藍瑜、龍潢、龍漸、幕吏龍光,各就位哭奠。
戊子,櫬抵臨江府蒲灘驛。同知宇賓,通判林元,推官俞振強,靖江知縣陳府,新淦縣丞唐和,主簿王綸,教諭向欽,訓導從介各就位哭奠。
辛卯,櫬抵南昌府南浦驛。建安府鎮國將軍宸洪,太監黎鑒,御史儲良材,參政葉溥、李緋,參議鐘雲瑞,副使趙淵,僉事陳璧、王暐、吳瀚、陳端甫,都指揮僉事劉璽、王寧、崔昂,府學教授廖廷臣,訓導范昌期、張琚、譚倬、廖金,新建縣學教諭劉環,訓導梁子鐘、何樂,南昌縣學訓導邢寬,庠生崔嵩、陶潮、劉伯盛、舒泰、武進、鄒輗,鄉宦副都史熊浹,布政胡訓,副使劉伯秀,知府張元春,御史塗相,郎中張欽,主事張鏊,進士熊汲,檢校張默,通判萬奎、閔魯,知縣余琪、聶儀、楊璋、甘柏、胡大化,舉人丁夔,門人裘衍、張良才、張召、魏良器、魏價、萬世芳、鄒賓、齊升、周麟、黃鐘、鐘文奎、艾鐸,安仁縣桂宸、桂宮、桂容、桂軏、孫鋹、孫鈞,吉安府曾偉器,報效生員陳文榮,承差劉昂,鄉民蕭華、李延祥、程玉石、陳本道、高顯彰、劉玨、楊文、嚴洪、徐杞、杜秉文、王欽,各就位哭奠。葉溥、趙淵、王暐、張元春、齊升又各特舉焉。
歲己丑正月庚子,櫬發南昌府。自儲大夫以下,凡百有位,越百姓裡居,市兒巷婦,哭而送者載道。風迅不可帆,又不可纜而前也,儲大夫撫之曰:「先生豈有懷邪?越中子弟門人泣而迎者,延首跂足而徯至者,蓋有日矣。」須臾反風,若或使之,遂行。丙午,余干縣主簿陳瑢,教諭林秀,訓導趙珊、傅諮,萬年縣主簿龍光、相安,仁和縣主簿鄒軿,訓導周鐸、黃選,庠生桂與,蒲田縣廖大璧,貴溪知縣方克,主簿錢珊,典史馮璁,教諭謝炯,庠生邱民節、宋廷豸、葉可久、葉可大、許文明,鉛山主簿戚鏜,鄉宦大學士費宏,尚書汪俊,各就位哭奠。先是緒山、龍溪二先生將赴廷對,聞先生將還,逆之嚴灘。忽得訃音,相向慟哭。疑於服制,作《師服問》,厥既成服,兼程趨廣信,訃告同門。會先生嗣子正憲至自越,至是同遇先生之櫬於貴溪,哭之幾絕;書《遇喪哀感》以寄懷雲。
癸丑,櫬抵廣信府葛陽驛。知府趙燁,同知盧元愷,通判曾大有、龍綱,舉人劉偉,玉山知縣呂應陽,教諭霍重,庠生鄭世遷、李材、程松、葉廷秀、徐森,常山縣丞殷學夔,各就位哭奠。儲良材又檄呂應陽而特舉焉。夫子弟守儉、守文,門人欒惠、黃洪、李洪、范引年、柴鳳會櫬於玉山。
辛酉,櫬抵衢州府上杭驛。同知楊文奎,通判簡閱,推官李翔,西安知縣林鐘,門人欒惠、黃昫、何倫、王修、林文瓊、徐霈、蔣蘭,金華府通判高鳳,蘭溪縣主簿高禹,教諭朱驥,訓導胡弈、囗輝,門人應典,嚴州府推官程淳,桐廬縣主簿屠繼祖,各就位哭奠。
丁卯,櫬抵杭州府浙江驛。布政潘旦、劉節,參政胡纘宗、葉寬,參議萬廷彩、龐浩,按察使葉溥,副使傅鑰、萬潮、黨以平、何鰲、汪金,僉事孫元、巴思明、梁世驃、江良材、林茂竹,都指揮使劉宗偉,都指揮僉事李節、劉翱、孫仁、王佐,杭州府推官劉望之。府學教授陶賀,仁和縣主簿曹官,富陽縣主簿李珍,教諭黃寧,訓導程大有、王裕,莆人知縣黃銘介,子黃中,百戶施經,各就位哭奠。
庚午,櫬抵越城,奠於明堂。御史陳世輔、王化,分守龐浩,紹興知府洪珠,同知孔庭訓,通判陸遠、洪皙,推官喻希禮,府學訓導舒哲、陳箴、林文斌、曾升,會稽知縣王文儒,教諭張概,訓導詹詔,山陰知縣楊仁中,教諭林斌,訓導王升,廣西布政李寅,參政沈良佐,參議汪必東,按察使錢宏,副使李中、翁素、張挺、伍箕,僉事張邦信、王世爵,都指揮僉事高松,金華府同知劉業,友人侍郎湛若水,副都御史劉節,門人侍郎黃綰,給事中毛憲,員外郎王臣,主事石簡、陸澄,按察使顧應祥,副使郭持平、蕭璆、應良,知州王直、劉魁,訓導周桐、周衢、教授周沖、陳煙、陳焞、陳煉、李敬、應佐,監丞周仲、周浩、周甸,辨印生錢君澤,私淑門人知縣戚賢,武林驛丞何圖,贛州衛指揮同知劉鏜,指揮僉事楊基,廣州府右衛指揮僉事武鑾,南昌衛指揮僉事趙升,廣州府前衛捨人孫紹英,各就位哭奠。洪珠、欒惠又各特舉焉。劉鏜、楊基、武欒、龍光鹹以營護至越時將告歸。緒山先生書《稽山感別卷》贈之,因寓書江、廣諸當道,蓋德其虔於襄大事也。
仲冬癸卯,奉夫子櫬窆於越城南三十里之高村,會葬者數千人。副都御史王堯封,御史端廷赦、陳世輔、梁尚德、萬潮、黃卿、萬廷彩、龐浩、傅鑰、黨以平、汪金、區越、梁世驃、江良材、林茂竹、王臣、劉宗仁、李節、劉翱、孫仁、洪珠、孔庭訓、洪皙,杭州知府婁世德,同知楊文升,通判周忠、劉坎濬,推官劉望之,運同錢瀾,副使李信,判官林同、方禾,錢塘知縣王橋,會稽知縣王文儒,山陰縣丞應佐,余姚主簿彭英,典史劉文聰,教諭徐銳,訓導謝賢、陳元,廣東御史何豳。布政邵銳,姻人大學士謝遷,尚書韓邦問,編修周文燭,御史毛鳳,都御史胡東皋,參政汪惇,副使吳便、司馬公輊,僉事汪克章、沈欽、司馬相、韓明,知府陸寧、金椿,運同徐冕,知縣宋溥、金謐、陶天祐、劉瀚、田惟立、徐璽、徐俊民、吳昊、葉信、汪[人目]谷、周大經、周文[火又]、胡瀛、陳廷華,知縣王軾,鄉生錢繼先、王廷輔、王文軒、夏文琳、何炫、徐應、周大賚、高隆,友生尚書伍文定,侍郎楊大章、陳筐、嚴毅、楊霓、楊譽,知府吳敘。廉使韓廉、邵賁、徐彬、鄒鵠,員外郎張璿、施信、史伯敏、王代、於震、朱梁,晚生僉事汪應軫,知府朱袞、李節,郎中胡廷祿、陳良謨,主事葉良佩、田汝成、王度、王漸逵、王一和、王之訓、王文輈、王文輹、王文輅、良直、費思義,門人大學士方獻夫,侍郎黃綰,編修歐陽德,給事中魏良弼、李逢,行人薛侃、應大桂,郎中鄒守益,員外郎藍渠,主事潘穎、黃宗明、翁萬達、石簡、胡經,參政萬潮,副使蕭鳴鳳,參議王洙,博士馬明衡,監丞趙顯榮,助教王崑、薛僑,知縣薛宗鎧、周桐、孫瑛、劉本、劉樽、諸訓、諸陽、諸守忠,舉人諸大綱、楊汝榮、金佩、金克厚,僉事韓柱,主事顧敦復、胡沖、徐沂、徐楷、徐潞、葉鍇、徐霈、張津、錢翀、錢翱、錢祚詔、凌世華、朱篪、龔溥、龔漸,員外郎龔芝、杜應豸,縣丞朱紱、周應損、秦輗、章乾、楊柱,從弟王守第,各就位哭奠。
嗚呼!喪紀作則有孚惠我德者,固美而必章,而有孚惠我心者,亦盛而必傳。讀是編者,毋但曰雷陽寇公之竹而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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